护送李景夜的车架在官道上平稳行进,自将军府一路而来的光景,与往日不同。
被战火洗礼过的街道多少留下了往日残破的影子,只是上京的百姓似乎接受的很快,脸上很快消退下了江山易主的不安。
他们一如既往过着日子,仿佛除了皇族贵族变换,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都说人命如草芥,百姓又何尝不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坚韧、旺盛地从这乱世中残喘求生,生生不息。
人传“卉炽,明君也”,治国果然很有手段。
大报恩寺里烟雾缭绕,李景夜先去殿中上了几柱香。
他找了处阳光好的墙角,让小白狼待在这里等,自己则带上帮着搬香烛纸钱的仆从徒步去后山扫墓。
他的父君,便葬在这里。
摆好了瓜果供烛,李景夜便让仆从也远远候着,自己与父君说会儿话。
他烧着纸,并不言语,想说的都从心里默默说过了。
“阿弥陀佛,世事如流水,过往之苦,早已化作逝水东去,施主徒留执念,何苦为之?”
一个身着棕色僧袍的中年和尚抓着把大扫帚,站在李景夜不远处,看上去是个给后山陵墓清扫落叶的守墓和尚。
“慧明师傅,别来无恙。”李景夜与慧明师傅算是旧识了。
彼时他父君被罚入寺反省,是慧明和尚一直照顾父君,与父君开解,陪父君度过难关。
待父君心死身消,遗愿便是下葬大报恩寺后山,远离家族与皇室,作为普通百姓,入睡清净之地。
“阿弥陀佛,承蒙施主挂念,和尚一切都好。”
慧明清楚李景夜的身世经历。佛门求出世,却要先入世,坊间传闻,佛门岂会全然不知?
慧明知他心中恨苦,观他心事重重,眉头紧锁,特地上前劝解有缘人。
“李施主,心中有恨,如毒焰炽然,不伤人,先伤己。
苦痛之源,非缘于他人,实由心生。
天下无常,世间兴衰,皆如浮云。
国破家亡虽为劫难,然于汝一身,或为新缘之始。若一味执着过往,如困于尘网,何来未来之解脱?”
慧明双手合十,唱念佛号。
“放下,并非懦弱,乃大勇也。
舍弃苦念,则心中清明;迈步向前,则天宽地广。
莫以恨缚己,莫以苦困心,愿施主珍惜今日之生,行此后之路。”
李景夜看着慧明和尚,知他想劝度自己,苦笑一声,道:“若世人皆如佛祖了悟超脱,怎还需得众大师苦修佛理,渡世人,出恨海?”
“若仇易消,罪易赎,地狱早已空空。”李景夜对慧明和尚附身一拜,“往事难忘,枉恨……难消。”
他现在麻木地活着,已经失了念想,若不让他恨,不让他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要为了什么活下去了……
梁人已经斩断了他的来路,哪里都不是他的归处。
慧明微微一叹,知他已坠无边苦海,合掌诵道:“南无阿弥陀佛,和尚修行尚浅,不能化施主心魔。愿施主能早日破执念,得心安,生自在。”
“小心些走,别摔了!”
山下缓缓走上来一些带着孩子的老弱夫孺,这些人披麻戴孝,似是上来祭奠新亡人。
李景夜望着这行白衣人,竟在这里面看见了几个怀孕的人夫。
“阿弥陀佛。”
佛门忌讳孕夫上山,慧明和尚解释道:“诸位施主家里失去了女主人,新国君已经将他们安置妥当。可惜他们家中已无他人,只能相携扶持着上半山腰来,祭奠自己的死去的家人。”
他们只是到后山陵园祭扫,不会往山上前殿去。主持怜悯众生悲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让慧明在这看顾一二,随他们去了。
李景夜早知战争残酷,卉炽治理手段再高,也无法弥补已经造成的伤害。
这些百姓本应在李氏治下安居乐业,是他的家族没能完成掌权者的职责,没保护得了治下的子民。
李景夜对此只觉得内疚。
他祭神后曾被百姓簇拥为“神子”,在手中权力最多时,也只是带头祈福赈灾。
如果他当时早早答应下“和亲”,嫁去梁国,假使联姻能缓和两国关系,让楚国有更多时间喘息,也不会这样……一败涂地。
现实没那么多假使,他已穷途末路。
李景夜只是安静地将手中香烛纸钱慢慢烧完,起身回去。
突然一颗果子滚到了他脚下,一个头上戴孝的白衣孕夫连忙往他这紧走了两步。
“抱歉,公子。”他月份大了,肚子不太方便,下蹲有些吃力。
李景夜走过去弯身帮他捡起,递回他手中。
那孕夫头戴大大的孝帽,遮住多半张脸,李景夜靠近时,才看清了他帽子下的整张脸。
他瞳孔睁大,惊讶中被孕夫抓住了手腕!
“别来无恙,成颂。”那美艳的孕夫唇语道。
李景夜没想自己那个失踪皇姐的王夫,居然怀着身孕,冒险来这里见他!
*
陆厌书最近在宋府一直很安分。
李景夜病重之时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静静盘踞在他的小院里,没人想知道他在忙什么。
此时他从漱十手上接过传讯,字条上赫然写着“目标已于后山接触”。
梁国养白鹭,前楚有死士。想要抓住敌国的暗中行动,确实不容易。
可他们有熟悉死士行动模式的漱十。
他自小被楚国暗中培养长大,做死士的日子可比他转行当白鹭的时间,要长得多。
漱十手脚颀长,高挑纤瘦,当年是伪装成舞姬安插进的梁国。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传递情报用的消耗品,但他没法反抗,楚国一直用毒药把控着他们的命。
那时的他唤作漱姬,一心想杀梁国皇帝,要她狗命。
因为这是命令。
一次刺杀失败后,他本该死于齿间咬破的毒囊剧毒,却没想,他那没死透的身体会被医术无双的连廊连谢姐弟捡回去,被当做中毒样本尝试解毒。
当毒解开之后,他那一支被毒药控制的死士,全部倒戈覆灭。
没人喜欢活在死亡的阴影里,即便是从小习惯。
漱十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是背叛。
他是死了一回的人,已经给楚国赔了整条命。
漱十摸了摸手臂上被连廊亲手放血缝合后留下的疤,他不过只是选了一条,他更想走的路。
陆厌看完把字条封回去,从堆破布料里抽出个粗制滥造的小包装好。
他从府中绕了一圈,才从最僻静的院子里瞅着只偷跑出来的小狼崽子。
他把小包往小狼方向一扔,小狼立马前扑,将小包咬进嘴里,轻嗅两下后甩了下尾巴,颠颠地走了。
给宋碧冼传消息,找她那群狼崽子可比用信鸽,安全快速多了。
陆厌书望着小狼跑走的方向喃喃:“这匹恶狼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上个敌国的棋子,之后……可有的她折腾。”
*
李景夜从后山回来时,小白狼还老实地在原地蹲着,歪头装可爱。
李景夜睨了它一眼,若不是皇姐夫的人发现它偷偷尾随自己,还让人引走了片刻,他就要被它这假装天真的样子蒙骗过去了。
果然是宠随主人,一个都不能相信!
“成颂,希望你能看在未出生的孩儿面上,帮我们找条活路。”
他貌美贤良的皇姐夫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里面的小孩正巧踢了一下,胎动明显。
李景夜没有说话,不接受也没拒绝,只问了句:“皇姐是否安好?”
得知皇姐处境安全,他便没再问旁的,任由皇姐夫塞给他一枚玉佩,说若是有急事相见,就把玉佩扔给街边的乞儿,她们会想办法来见他。
李景夜握着这只玉佩,花纹样式十分熟悉。
这和父君留给他的那枚,应当出于同块玉,同个玉雕师。
岁寒三友“松竹梅”,他手里留着的是父君的傲雪梅雕玉佩,而皇姐夫给的,是个亭亭如盖的松雕玉佩。
皇姐目前能调动的,除了她自己的私兵,应该还有母皇留下来的秘密死士,这个牌子,应当是调动死士的某种信物。
他的父君,居然跟皇室秘密豢养的死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来,父君当年的失宠,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呵……”
李景夜自嘲一笑,他是想报仇,也想办法联系上了皇姐,却没想到,发现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这让他瞬间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
父君和他,被楚国皇室利用了一辈子,他真的还要插手,去帮皇姐复国么?
他还要继续被前楚的亡魂,控制多久?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晚了府君又要生气了。”
奴婢央求着一位立在树下的女子,语气急切道:“今天本就约好了要跟周家公子游湖,您对周公子称病不去,又偷偷跑到寺里来。府君这个时候肯定发现了小姐私下毁约的事了,再不回去,您又要挨家法了。”
李景夜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他从殿外转角处还没走出来,便见一人往自己这边走过来。
“成颂?真的……是你吗?”薛常鸢不可置信地上前。
李景夜的手指忽地拢紧了袖口,硬生生停在原地,他看清来人,转身便走。
第24章有修文哦,增加了一段林猎,其他不变。
因为字数溢出所以内容有后移,跟读的天使发现重复可以回头康一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接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