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如兰入狱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长安百姓无不稀奇——将军府的五小姐入狱还说得过去,怎么都轮不到向来懂事温婉的三小姐才是。
然而得知是尚明风亲自将人送去的,又不禁对将军府侧目。有人觉得将军府大义灭亲,以身作则,是好事;又有人觉得将军府冷血无情,为了律法而不顾亲情。
可不管众人如何议论纷纷,亦无法改变任何事实。
刚收到对尚如兰的判决,又有密探传来噩耗,尚天昊一行在半路遇袭,不幸身亡。尚明风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霍然从椅子坐起,厉声问:“查出是何人所为了么?”
来报的密探摇头。见尚明风将要爆发的模样,忙又道:“回大人,只知是某位亲王的人马。”
“亲王?”尚明风一把撒碎来报的书信,拍案怒道:“大邺一共就那几位亲王,你们查不出是哪个吗?”
“大人息怒。属下们已经全力追查,定能很快查明。只是不知大人作何打算?”
“……”尚明风努力克制心中的悲痛,攥紧拳头,面色却无异的开口:“尽快将父亲的遗体带回来,不要让外人知晓。我会想办法解释父亲的死因,在此之前千万不要让小卿知晓此事。”
“遵命。”
密探前脚刚走,尚如卿后脚就进屋来了。许是昨日才葬下檀珠,今日又起早忙着收拾,她的心情和脸色都不大好。迈进屋门看到尚明风还有一地的碎纸,她怏怏地问:“出什么事了,二哥?”
尚明风冷眼看她:“公事而已。忙到现在你也累了,快些去歇息吧。”
尚如卿确实有些累。少了檀珠在身边,尚如卿总觉不习惯,这几天都没睡好。她点了点头就要回屋,尚明风又将她叫住:“对了,小兰的判刑已经下发。”
尚如卿心中咯噔一下,竟有些不敢听下去。
尚明风不管她是否愿意听,继续陈述事实:“念在她是忠烈之后死刑免了,只是往后的时日都要在狱中度过。”
尚如卿皱眉问:“……往后是多久?”
“百年之刑,至死方休。”
尚如卿不知该作何表情。是欢欣,尚如兰不用死却也得到了惩罚。还是难受,天牢那种的地方尚如兰怎受得了,还不如死了干脆。
“你不必想太多。小兰自己也明白,她只是在承担后果罢了。”
尚如卿还没说什么,门房就进屋通报说安王殿下来了。
这头等着通传的季淮冽与苍河正站在前院中说着话。苍河问季淮冽:“王爷,不再多瞒几日么?”
“能瞒三天已是不易,再瞒下去就难了。而且这个时机也正好,你多留心六皇兄那边的动静。”
“是。”
“还有,你不用随行去扬州。一旦六皇兄动手了,你便按计划行事。”
“属下领命。”
交待完事情没多久门房过来通传,请他们进门。
尚明风本质上还是心疼尚如卿,不想让季淮冽打扰尚如卿,让她先回屋歇着。自己一个人招待季淮冽。
季淮冽惯会察言观色,怎么会看不出尚明风不大喜欢他。正巧,他也不大喜欢尚明风,便算扯平了。
两人甫见,表面寒暄一番,季淮冽直入正题:“之前与卿卿约好带她去扬州散心,今日是过来接她的。”
尚明风从没听尚如卿提起,却从一个外人嘴里听说了,心中略有不悦:“王爷来得不恰时。小卿的贴身侍女刚入土,她又忙着收拾灵堂的事,此刻已然睡下,恐怕无法随行。”
季淮冽笑了笑,附和道:“尚秘书丞说得是。突逢亲姐行凶,侍女断命的变故,想必身心俱疲。正因如此才更该与本王一同前往扬州散心,转换心境。”
季淮冽这个提议确实很打动人。尚如卿若在府中一日,不,她若待在长安城中一日,尚天昊的死讯就瞒不久。大哥不在,小兰入了天牢,父亲又……懒散不管事的尚明风觉得身上的担子忽然变得很重,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担得起。要是小卿再闹出什么事,他定会无暇顾及。
将军府百年勋荣,断不能毁在他与尚如卿的手上。
“王爷的好意将军府领受了。只是小卿从未离开过长安城,且每年新年都是与家人一起庆祝,在这种时候离开怕是不愿。”
“尚秘书丞不必担心,此事卿卿已然同意,也已与本王约好今日启程。”
季淮冽说的话尚明风自然信不过,会改口也是因为替尚如卿和将军府着想罢了。现在光凭他一人之言,尚明风还是得仔细斟酌。
“是么?既然如此,便劳王爷在此稍候片刻,下官去看看她是否醒了。”
“不急,让她好好睡一觉再走不迟。”
欲速则不达。过于紧逼反而会令人起疑。季淮冽深知此理,便悠然坐下,继续道:“不如给本王讲讲兰小姐杀害卿卿侍女是何缘由。”
季淮冽一口一个卿卿叫得令尚明风深感肉麻。不知这个风流成性的安王爷怎地就看上了尚如卿,也不知是否真心。指不定是以前从未遇过尚如卿这样的姑娘,一时兴起罢了。
若真是如此,他尚明风第一个不放过季淮冽。不如趁此机会试探试探这个安王究竟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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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冷风刺骨,腐臭的腥味无处不在。残破的砖墙燃着的长灯闪着微弱的光,照在唯一的通道上。一些干涸的血迹与潮湿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牢房里关押着的囚犯有的在惨叫,有的在哀嚎,有的默然坐在一角,有的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睡觉。他们的衣着面容都很狼狈,清瘦又不堪。
牢头领着谢熙桐走过通道,牢房里的囚犯像看到希望般都涌到牢门伸出手向他求救喊冤。谢熙桐目视着那些面目全非,神志不清的囚犯不禁蹙起两道墨眉。
关押在这里的尚如兰是否迟早也会变成这样?
牢头领着谢熙桐一路走到牢房的尽头,不时与谢熙桐搭话:“兰小姐是将军府的三小姐,下官不敢怠慢。谢御史尽管放心,兰小姐没受过任何皮肉之苦。只是那样一个清雅出尘的美人怎么会杀人呢。”
“是啊,谁相信她敢杀人。”谢熙桐摇头苦笑,竟不知自己为何还来牢里看她。
“再往前走五步就是关押兰小姐的地方。那里是这天牢唯一算干净的地方,也远离了关押其他犯人的牢房。谢御史,下官只能做到这些。”
“谢某在此谢过徐牢头了。”
“谢御史言重了。小人在这儿守着,你有什么话尽管去说。”
谢熙桐颔首。望向关押着尚如兰的牢房,轻叹一声才迈步向前。
尚如兰穿着囚服静静坐在牢地。她半垂着头,也不知在看向哪里。身姿纤雅,发上丝毫不乱,干净安宁得与牢狱格格不入。
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尚如半缓缓抬首,看见已经行到牢门前的谢熙桐。她脸上无半分修饰,素净如纸,连神情都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
“难得桐哥哥还愿意来看我。”尚如兰注视着他淡然开口。身子却一动不动,像是连应付都懒得应付。
看到她现在这个模样,谁能想到她盛装时的美丽。谢熙桐心中又涌起一股复杂的心绪。他的心纠得很紧,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启唇轻声道:“小兰,本来事不至此,你可曾后悔?”
尚如兰惨然一笑,冷冷开口:“桐哥哥,我和小卿究竟有何不同?她任性,胡作妄为,骄纵刁蛮,仍被万般宠爱,我却要一直努力才能得到周围人的认可。然而我做得再好再努力,仍不如小卿半分。你问我后不后悔,我自是后悔的。后悔为何要一让再让,忍耐到今时今日。”
谢熙桐听着她的话不禁紧紧皱眉。
在这里又有何不好?至少不用再迎合别人,不用在乎他人看法,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尚如兰攥紧了双手,自嘲的笑道:“你对我失望了么?”
谢熙桐心中的怨气恼怒在她判入天牢,永不见天日之时已然散去九分。如今听到这些话剩下的一分也荡然无存。他摇头,细声缓语:“这些话你为何一直不说?若是……”
“没有若是,桐哥哥。”尚如兰毫不犹豫地截断他后面的话,目光幽幽看着他:“无论说什么你们关心的永远都是小卿不是么?就连小卿口口声声说恋慕我的你都不曾想过去了解真正的我。你其实恋慕的是我,还是曾经那个懵懂胆小的小女孩呢?假若你看清原来的我,还能毫无保留的喜欢我吗?”
“小兰……”
“你走罢,桐哥哥。无论我如今变成什么样子都与你无关了。”
谢熙桐沉默片刻,忽然问她:“……你所作之事与安王殿下有关么?”
提到季淮冽,尚如兰无波无澜的脸上终是闪过一丝慌张惶乱。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可她在乎季淮冽怎么看怎么想。
她做出这样的事,他是不是会看轻自己?是不是会恼恨杀了小卿贴身侍女的自己?
也无妨罢。
能被他放在心上,哪怕是因为恨也没关系。可他会放在心上么?他连看都不曾来看过她。
果然……他根本就不在乎她。强求也强求不来……
早知借助他人之手就是易生变故,到最后果真功亏一篑。
“这个答案并不重要了。我已是阶下囚,余生都要在这度过。那些妄想终归是妄想。”
“如果有一天你能重见天日,你又会如何?”
“不会有那么一天。”尚如兰答得干脆利落,她低喃:“能活多久都敞尚未可知呢。”
谢熙桐没听到她后面的话,不知她此时是何心境。只是隐隐察觉到她真的不再是那个他认识的尚如兰了。
尚如兰朝谢熙桐灿然一笑,一如往时那般高洁雅丽:“桐哥哥,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声抱歉。今后你不必再来看我,我也不会见你。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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