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掌门师伯亲自问他姓名来历时,他怎么说?” 坐在上席的汉子喝得红了脸,兴头正浓,吊着同桌人的胃口。
“怎么说?”旁边富态的矮胖子一边给他敬酒,一边问。
“他说众位英雄见多识广,应该能从他的武功路数推知他的来历。那各位掌门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当然不好追问了,谁追问,等于谁当众承认自己见识少嘛。像我这种在旁侍奉的后辈,那场合哪敢出声?后来一打听,也是众说纷纭。有说他西域来的,有说是内廷侍卫,有猜是魔教长老,也有说是哀牢派隐居的……”
“张兄乃华山派高手,驻守华山洗剑池,跟长老们关系又近。别人是众说纷纭,张兄应该自有判断吧。”
“我虽然常年伺候几位师叔伯长老,但坦白讲,他们不说,我做后辈的也不好去问。万一问起,他又正好不知,这不是存心让师叔伯们难堪么。”
“那家伙总归得有个称呼吧。”
姓张的汉子把酒杯一放,“你道如何?” 他低声憋住笑,“他说可以叫他罗玄……”。
一桌人哗然大笑,矮胖子正色道:“如此不愿将真名相告,存心瞧不起人呐。”
“谁说不是。而且,还当着方尊主的面,说可以叫他罗玄。分明就是存心让方尊主难堪嘛。”
“不错,反正不愿透露真名。他完全可以随便胡诌一个名字,说什么不好,偏说自己叫罗玄。真是太岁头上动土。”
“也偏是碰上方尊主这等有涵养的高人,不仅没有当众翻脸,反而对他以礼相待……”
下山后,走到哪里,总有武林人士在谈论师父。匆匆吃完,我顾不上等天向,就朝客栈楼上走去。
隔壁房的道士又来跟师父下棋。从我们下山,老道士就一直跟我们同路,同师父下棋论道。他五六十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形貌清癯,一身旧道袍,留长须,颇有仙风道骨之概。当日武林大会上,方鹏天亦对其谦让有加。师父说,他便是武当派的掌门清微真人了。
师父放下一子,清微真人一愣,思索片刻,爽朗大笑起来,连叹师父“高明”,当即认输。但棋盘上明明还胜负未分啊,我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师父,真人,请喝茶” 我端上茶。
老道士望了望我,“罗兄的弟子真是灵秀可爱。那百名被掳孩童也都是罗兄徒儿的年纪。”他顿了顿,微微一叹,“罗兄已将五钉追魂解法和玄阵之秘相示,于正道各派可谓恩德无量。罗兄不愿卷入正邪纷争,贫道亦深有同感。所谓‘大道废,有仁义’,有人自标正道,便斥他人为歪邪,世间才有了正邪之分。冥狱和三帮四派,说到底都是累世宿仇和 ‘非我族类’的分别心所致。只是,贫道担心,此去檀香岛,各派高手有全军覆没之忧”。
“真人过虑了。去往檀香岛的各派人士,无不是一等一的高手,纵无十足胜算,也应能安然身退。”
“如是去别的地方,即便皇极天练成了《邪天罡经》,贫道这般说,也都可能是杞人忧天。但檀香岛不一样。”老道士一提到邪天罡经,我吓得一抖,听来《邪天罡经》来头很是不凡。
“真人何出此言?”
“罗兄可知道《檀香岛宝藏图》?”
“在下常居山野,对武林之事知之甚少。”
“那是百年前的武林旧事。罗兄的师门,应该跟神医罗玄一脉有牵连吧?”老道士问道,观察着师父的表情。
师父默然无语,若有所思。
老道士娓娓道:
“一百年前,魔教教主聂小凤在与方兆南梅绛雪决战之前,虽自信必胜,却终究对那套‘雪花神剑’有所顾忌。聂小凤知道自己万一战死,冥狱便会群龙无首,四分五裂,任由正道屠戮。所以她亦为以防万一做了一些安排。第一,宣布谁得到龙舌剑并且练成邪天罡经,谁就有资格继任冥狱教主之位。这样,冥狱中的有能之士,就有机会收集她的旧部,统一冥狱,继承她遗志,卷土重来。第二,绘制檀香岛宝藏图,让正道为争夺藏宝图分崩离析,无力合攻追剿冥狱残部。
在降服武林正道各大小门派的过程中,除了利用武力、五钉追魂针控制各派以外,在各派中,还潜伏了冥狱的卧底。说是卧底,倒不一定是出身冥狱。很多卧底本就是各派中长老,因为对掌门心怀不满,或单纯因为野心。冥狱巧妙分化,以离间之计,诱逼他们背叛了自己的门派,暗中做内应,为冥狱收服各派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身份绝密,即使受冥狱差遣行重大任务,也都头戴面具,所以彼此间并不知道各自身份。聂小凤本来计划,等八月十五,她将各派掌门及其嫡系屠杀之后,这些棋子就能名正言顺成为各自门派之首。但偏偏八月十五之前,罗玄与聂小凤订下了那场决战。
聂小凤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她宣布,将各派内应的名单刻在檀香岛宝藏图所绘的藏宝圣地,以表彰纪念。历来藏宝图,已足够让人神往。正道之士中,不乏有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暗中趋之若鹜的。再加上那卧底名单,谁能无动于衷?即使一个门派掌门能忍耐住对宝藏秘笈的诱惑,但肯定想知道自己派中的叛徒是何人,谁也不想留一个叛徒在身边。而那些暗中与冥狱勾结、颠覆过自己门派的人,均是地位尊隆之人,岂是易与?他们也想方设法得到檀香岛宝藏图,一方面,先人一步去藏宝地抹去自己的名字,用以掩盖当初背叛本门之行径。另一方面,得到宝藏与秘笈,实力大增,纵然丑行败露,也能傍身自保。
正道中也不乏有识之士,知道这是冥狱引得正道分崩离析的诡计,号召各派得到檀香岛宝藏图,便当众焚毁。但这样的人,往往就会被猜忌是叛徒名单中的人,因为心虚,怕丑行败露,所以才有此提议。各派英豪各怀心思,为了檀香岛宝藏图争杀不休,果然无力追缴冥狱残部。
后来,神医罗玄出面,夺下了檀香宝藏图,并在武林大会上当众摧毁。神医罗玄以一己武功声望,看似挫败了魔教的阴谋,但不久之后,正道各派高手仍是纷纷出海,去寻那宝藏之地。结果赴岛的正道高手,均有去无回。当时魔教树倒弥孙散,教众都是遭追杀,在逃命,但前赴檀香岛的正道高手却都有去无回,甚至有传言,连神医罗玄也是死在檀香岛的。罗兄若是神医一派的传人,于情于理,都应去檀香岛一探究竟。”
清微真人不惧当今魔教教主皇极天,却忌惮百年前魔教教主聂小凤遗留在檀香岛的余威。看来跟我同名的女魔头当真很厉害。我暗自庆幸没有大肆张扬跟她的同姓名,否则,他们没准以为我是魔头的门徒吧。
原来百年前的神医罗玄跟聂小凤不仅有交集,还是势均力敌的敌人。不过想想,罗公的女婿,哀牢派祖师方兆南是众所周知击败女魔头的绝世英雄。罗公随女婿一道抗击魔教,也合情合理,顺理成章。只是一百年后,跟罗公和女魔头分明同名的两人,竟成了一对师徒。哈哈,真是有趣的巧合。
“如此,罗某便依真人所言,往檀香岛一行。”师父终于答应。看来师父跟奶奶一样,还是对罗公充满崇敬。前两天,我还在他桌上发现他抄写罗公《论道语之悟》的纸张。师父的字苍劲挺拔,力透纸背,比起罗公带着潦草,连字行都倾斜的手迹漂亮多了。下山时,师父终于把那本破书还给了方鹏天。
因我体内余毒还需日日用银针引渡,师父不得不带上我同赴檀香岛,天向受命保护照料,也一同前往。
“天向,那天那小子是谁?跟你说了什么?”我坐在马车头,问天向。
“他叫林少锋,他爹是哀牢山皓月阁的副阁主林峻。”
“就是那个诬赖我们是魔教中人的皓月阁副阁主林峻?”我问道。据清微真人说,他先是为了维护一个姑娘,跟华山掌门起了冲突,后来又在武林大会的掌门宴上,公然说师父坏话,遭到了哀牢尊主的惩处。
天向点了点头,“就是他,林少锋就是他儿子。”
“林少锋养了一条长得很像蛇的灵物,手指头粗细,身子透明,足下有吸盘,唤作‘千邪虫’。以剧毒为食,吃饱了便会休眠,然后蜕皮。千邪虫褪下的皮,可以织成的虫皮衣,薄如蝉翼,穿上身刀枪不入。”
“他为何把那东西放在我房里呢?”
“其实……他说……是你拿了他的千邪虫。”天向犹豫道。
“什么?”我大吃一惊:“他们两父子都是小人,都爱随便诬赖人。”
天向连忙解释:“其实,是这样的。武林大会那天,他听说金尔文被押到了地牢,就带着千邪虫,想找魔教的剧毒喂虫。结果才趁守卫不注意,让千邪虫爬进一只装毒药的铜瓶时,就有蒙面人来劫狱,他给人打晕后,铜瓶也不见了。后来,你不是说皓月阁的高手鲁稚劫走的金尔文么,他便去问鲁稚。鲁稚说,金尔文迫你服毒后,就把铜瓶随手丢在了地上。林少锋找遍那屋子找不到铜瓶,就一口咬定是你拿了。”
我静静思索,忽然恍然大悟。那天铜瓶最初似有倒不出的重量,后来又忽然空了,而我衣兜上就出现破洞,是千邪虫。毒涎丹入口即化,是极易受潮的毒药,所以保存它的铜瓶瓶口又长又细。千邪虫吃掉了多数毒涎丹,在瓶里休眠。如果千邪虫以吸盘紧紧附在瓶壁,从瓶口怎么看,也发现不了。所以金尔文才误以为毒涎丹受潮结块了。当日我除下衣服后,休眠的千邪虫醒来,钻出铜瓶和衣兜,躲在了我房中阴暗的角落里。师父为我驱毒时,我身上散发的毒气,吸引了千邪虫爬上我身。
只是,千邪虫怎么会顺势往师父头上爬,并且咬他脖子呢?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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