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看到地上的雁伏刀,罗玄觉得这几乎像梦境般不真切。微风吹起一阵浓重血腥气,罗玄注目一看。不远处,月光下一滩积水,波光粼粼,竟是人血。血泊中一具断头尸,是李瘦子。李瘦子虽死不足惜,小凤行事亦未免太过狠辣。只是,林丁李瘦子两人联手,竟还败于小凤之下么?罗玄觉得难以置信,脑中一个念头闪过——“邪天罡经”,那小凤……
罗玄连忙招呼两只大猴,驮着他去找。循着断断续续的血迹走了一炷香时间,终于一眼望见缓坡杂草间瘫倒的身影。虽是意料之中,罗玄仍不免呼吸一紧,一种强烈的恐惧悲伤之意袭来。他靠近然后慢慢卧倒在小凤身边,听到她微弱心跳的一瞬,他几乎喜极而泣。
用银针暂时封住她经脉,防止邪天罡经运功的毒素进一步伤及脏腑。寻了一处隐蔽的崖壁石窟,暂且安顿下来。当年灵猴在山谷时,便时常替他采药,山谷中的药草,灵猴亦多半识得。罗玄打发两只猴子去采药,洞窟中剩下他和小凤,陡然安静下来。
他再三警告过,小凤内伤隐患之重,再运邪天罡经,多半要当场毙命。可小凤为了保护他,竟还是强行运功。他是她内伤隐患的罪魁祸首,而且,他是带着杀意布下的自戕法。他一直怪小凤断自己四肢,奸邪暴戾。可分明是他寡情多疑,处心积虑谋害在先。
多年前,自己带着狠决意志布置下的自戕法,就像一个恶毒的诅咒一般,笼罩在他和小凤头顶。山谷中,当他记起时,他心中慌乱惧怕,难以言状。他后悔当初的毒辣设计,只希望小凤远离那水潭,一世都别靠近,自戕法能虚设作废。可要发生的却始终要发生,无论他怎么防范努力,试图避免,一切终避无可避,小凤还是练了邪天罡经,恢复记忆,受自戕之法重创。自戕法发挥了效用,小凤纵然暂时保得性命,即使没有这次的运功,过不了多久,她还是要重伤毒发而死,死在自己设计的自戕伤患之下。山谷中他们反目后,罗玄还一度冷酷地想,设下自戕法对待这妖女正是明智之举。哪怕山谷崩裂,他一时不忍而放过她时,也还存着心思,让她出去又何妨?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死。
但是此刻,他再次后悔了。他不该设下自戕之法害小凤的。他不禁回想,当初自己为何会狠下心肠,布置出这一毒辣算计。
小凤的生魂为阴冥珠所控,用天阳珠与之结合是唯一解救之法。他千辛万苦得到了天阳珠,却又担心,自己的解救之举会酿成大祸。承受天阳珠的是俗体凡躯,承受阴冥珠的却是新死之魂。虽然皆是逆天之异数,但天阳珠所在的凡人,继续以肉躯凡身存活于世,更加违背了世间生死轮序。所以阴阳二珠结合之时,便是天阳珠所在凡体衰竭殒命之刻。一旦用天阳珠与阴冥珠结合,助小凤摆脱阴冥珠的囚困时,二珠阴阳相和,便会生出巨大神力。凡人一得到神力,便立即拥有数百年功力的潜能。彼时,天阳珠所在的自己丧命,神力必为阴冥珠所在的小凤所拥有。
他想,小凤本不是善类,受阴冥珠操控时,她变得更为乖张邪戾,狠毒嗜杀。若她魂魄一切归体,重生而拥有所有记忆,必定满腔怨愤,又恃以数百年功力的神力,为祸之大,实在难以想象。所以他找出法子,令她魂魄归一时,生魂所携的前世记忆皆丧。再设下自戕法,一旦恢复记忆,就让她自戕而死。他生怕自己会后悔,所以设计之初,就不让自己有反悔取消的能耐。彼时,为了让天阳珠与阴冥珠彼此生出感应,身负天阳珠的自己,将要走遍阴冥珠所在的小凤生前到过的所有地方,感应其生前喜怒哀乐,感应其一生最深刻的感情,重温其一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怕一旦去感受小凤一生中所有的情感,他的理智会为感情所奴役。他担心自己最终沦为小凤的奴仆傀儡,助纣为虐。所以早早设下防范自戕之法,让自己绝无回旋之力。
但他却又一次错看了小凤。八年前,檀香岛阴冥洞,自己殒命之际,小凤为了救自己,竟把神力拱手给了自己。
是的,自己身上有阴阳珠的神力,何不……
罗玄凝神集聚体内那股曾无法驯服的奇异力道。可天蚕丝牵制阻隔,四肢难以动弹,胸口剧痛难当,还有要穴处的银针锥心之痛,无论他怎么努力,以往那股令自己神智狂躁、幻觉丛生的野蛮巨力,此刻都如磐石死水,纹丝不动。不过片刻功夫,罗玄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口鼻间冒出血水来。他无能为力,终于发现,这股他一直恐惧着会掌控自我的奇力,已经被他完全殲灭粉碎了。
罗玄令一只猴子将祛毒和治伤的草药捣碎成汁,喂入小凤口中。另一只猴子把采来的七凄草捣碎加入小凤随身携带的驳骨膏之中,混合制作成“七日凝骨膏”,敷在自己四肢伤处。当日在山谷,小凤把七日凝骨膏敷在自己伤处时,饶是当时心如槁木、死意已决,他瞬间亦不免对她冷目而视。而今,他却心甘情愿又急切地给自己敷上七日凝骨膏。他只想速速行动自如,可以照顾小凤。
他一直很在意的事,此刻都不重要了,只愿小凤能活下来。他满腔柔情地凝望着小凤灰败的面色,前所未有地痛悔自责起来。小凤待自己全心全意,即使他几乎要了她的命,她还是体贴入微地照顾他,奋不顾身地保护他。就像,前世他们那一夜纠葛之前,小凤替自己吸出蛇毒。可第二天,他就骂小凤“魔性难驯”。
“聂小凤天生妖媚,魔性难驯”,耳边忽然响起自己这句话。罗玄不禁冷汗涔涔。是的,他会一次又一次的错看小凤,狠毒对付小凤,是他根本一直轻贱她,歧视她,不将她当做正常的、平等的人,而将她视为需要防范的祸端、妖孽。因为小凤出身魔教,因为小凤美貌。他和俗世庸众一样,对魔教中人,对美貌女子,充满歧视戒备。如方才李瘦子猥琐的言谈中所说的,漂亮女人是“尤物”“祸水”,是亵玩的对象,却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平等的人。他骨子里跟李瘦子是一丘之貉。他也一样这么想过,也将小凤她视作了“尤物”“祸水”。那一晚,小凤奋不顾身为他xī出蛇dú,可第二天早上,他就指责小凤“魔性难驯”,觉得小凤是妖卝媚祸水,令他多载修为一朝尽丧。紧接着,他见天相与万天成皆为小凤利卝用,更认定小凤xié媚yín卝剑,擅长勾引利卝用男人,居心险è。
他把自己丧德悖伦的失控,归咎于小凤处心积虑地勾引,他的负疚感顿时减轻了许多。他想,只要看清了小凤的蛇蝎面目,坚定本心,不再动摇,去铲除小凤这个孽障,不但武林得到平静,他的沦丧堕落也能得到救赎。是的,他罗玄跟李瘦子一样猥琐。只是李瘦子的粗鄙猥琐人所共见,而他的粗鄙猥琐,却悄然隐藏在了捍卫武林安危的旗帜下,伪装膨胀成了“大义凛然”。连小凤,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察这道貌岸然之下的猥琐粗鄙。直至方才,他都还隐隐保存着这样的残念:四肢俱废的自己,是败于美色蛊惑之下。可是,他眼中的尤物、美色,全然不知他的猥琐,竟是一片痴心,这般铁了心、拼了性命地要救他。
“是我玷污了她的清白,使她终生痛苦”,他也记得自己这么说过。他还在心里温柔地给小凤取了一个叫“小善”的化名。这般念头下,小凤是一个纯洁善良,热情无知的少女,一心敬爱自己,而被自己所玷污,受到伤害,不幸走上歪路。在他对小凤和颜悦色之时,他眼中的小凤,便是这样纯净、美好的化身。犹如自己早逝的妹妹一般,应该得到悉心爱护。所以,即使再防范她,他也让天相给她布置秋千亭,希望她快乐起来。他并非一直都那么铁石心肠,对她,他也时时有一份爱护之意。
他禁止她下山,不让她习武,一来是想她在自己严格教养下,不会行差踏错,误入邪道;二来,也未尝不是存了保全她的心思。只要她不下山,不涉足江湖,不会武功,永远弱小,她就会永远安全。担保聂小凤性命时,他三十来岁,武功虽高,声望虽隆,却远非一言九鼎。他闲云野鹤一个,比不上觉生是泰山北斗之少林派掌门的影响力。觉生一意赔上自己的声誉与性命去保全聂媚娘,聂媚娘尚且惨死。若纵容小凤下山,允她习武,真到小凤与史谋遁等人对垒顽抗时,自己纵然有心维护,小凤也会死路一条。
只是直到此时,他才恍然明白。小凤既不是迷惑人心的妖女,也不是纯情无知的懵懂孩童,她既不该受到酷刑,也不该受到自己以保护为名的控制。把她看成妖媚的祸水,固然是对她的歧视。一厢情愿把她美化得纯洁无知,何尝不偏颇?因为把她想象得太过美好,所以不准她犯错,不准她表露出一丁点违背纯洁的行径。一旦她犯错,她表露野心,立即将她贬谪到相反的方向,化分为祸胚贱妇。纯情少卝女和妖卝艳剑妇一样,都是自己的心魔。将她视为妖女,所以要除之而后快。将她视为无知纯洁少卝女,所以要保护她,不让她堕卝落,把她置于严密的cāo纵掌控之下,形如傀儡。纯洁少卝女或者yín卝荡妖女,看似截然相反,却是相辅相成的一体两面。或者又如同自已,一心想要超拖入道,心魔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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