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风银月,我立即敲开他的房门。他坐在几案边,几案上有一大块白蜡,他拿着小刀,细细雕琢着。
“师父!”我愉悦唤他。
“嗯”他未抬头。
“师父勿生气。我跟风银月没……”
他出口打断,“你青春年少,多交些同龄的朋友,也是好事。不必事事向为师禀告。”他面容端肃道,面色甚平淡。是我多想了,他不在意的。我松了口气,心中又顿觉失落。不过,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是了,他好久不自称“为师”了。
“师父,我放檀香珠在你衣服里。”我含笑道。他默不作声,我放好檀香珠,拉了椅子坐在一旁:“在雕刻什么?”
“袖箭的模具”
“你不是要打造□□么?”我吃了一惊,但立即也反应过来。他说用□□时,还料想自己的左右手都将能活动。而如今,他右手已永久残废,确实连弩也不便用了。我心中一叹。再想,今日一大早也是白跑了。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也好,袖箭也罢,一样旁门左道之术。” 他又似通透,又似自嘲,神色却甚是黯然。
正道各派往往自诩清高,将暗器、毒药归作旁门左道。现在他武功全失,只能以旁门左道傍身自保。我觉得很自然,他心里却仍很介意。袖箭小巧,省力轻便,但他最初设想的却是□□。弩虽为机械,但介于暗器与兵器之间。操作稍费力,但更霸道强劲,也更正大光明一些。袖箭,就彻底属于暗器了。他一直想坚守他的君子之道,是以难过吧。对了,他连提出铸□□,也是被秦义威胁要给他灌尿之后,大受刺激才生此念。
我连忙开解道:“人决定机械之好坏,非机械决定人。袖箭在师父你手中,用不用、何时用,在你。真正遇上高手,它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不过防些武林宵小之辈,免遭小人戏辱罢了。”他便是这般想的,听了我的话,神色稍是释怀。
我又道:“什么旁门左道的说法,不过是强者故意给弱者立规矩。真信这套才蠢。只要目的是好的,手段如何,哪里计较得许多?”他皱着眉,显然不以为然。
话一出口,我忽然想起他命绛雪与我母女相残,何尝不是“剿灭魔教目的第一,践踏人伦的手段不必计较”呢?假如,我真的彻底认同这点,又怎会面对绛雪的雪花神剑一败涂地?而他,假如真的彻底不认同,又怎会已然买了白蜡在雕刻?
他不过是让我安慰他两句,令他心里好受点罢了。哼,做君子真是麻烦。
“师父没有吩咐,我先出去了。”一时情绪上来,我决定赶紧走。
“我叫小二煮了草药给你沐浴之用,你可以试试,或能淡化你身上的斑迹。”我出门一瞬,他忽然道。原来,方才他把药包给小二,是这个缘故。
我肤上的斑痕,自转为黄褐色后就再无变化。催他给我治,他只道缺了两样药材。想来方才在街上,他手上提着几大包,表情甚是愉悦,应该是买到了那两样药材了。
我心中温软下来,笑望他:“谢谢师父!”
风银月安排之下,我们到了清家堡内院。他赖着跟我说话,我不得不应付着。
“喜欢这花吗?”风银月将手中花束塞到我手里。
“不错。这么高的树,摘下来不容易吧?”我望着院中花树,笑道。
“别人可能不易,但我有武功,就很简单了。”风银月负手,很老成的样子,大概我平淡无语不追问的反应未能满足他的期许。他又尴尬一笑,露出了酒窝,“叫风少侠太见外了。不如叫我风大哥吧”
“你就比我大半岁而已。叫大哥不适合。”我道,心底嗤笑。这么幼稚竟有脸让人叫他大哥。想起玄霜对着方兆南,也是一口一个“方大哥”,可笑。
“反正我要叫你小玄妹妹”他露出整齐的白牙,“你想不想学武功啊?小玄妹妹。”
“呃……”我一时无语,还小玄妹妹……就他那点微末功夫,也想教人?
“虽然姑娘家是不宜舞刀弄剑,但稍稍学一点防身还是可以的。你知道,我爹是华山派掌门。我哥风铁星,听过吧?”我摇头,他露出一副瞧我没见识的遗憾表情,“他是江湖年轻一代中第一高手。”
“我嘛,六岁开始修习内功,八岁开始练剑。内功剑法,也都有些气候了。要知道,我们华山派武功博大精深,是多少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绝顶武学……”
“这般厉害?”我笑容淡淡。
他有点急了,“这么说吧。清家堡小姐……” 他忽然戛然而止。
“清家堡小姐怎么了?”
“算了算了。怎么说,你都会觉得我吹牛。看好了,我就露一手”他慢慢聚气,一掌重重拍在眼前花树之上。一人环抱不过的巨大花树猛一颤,顿时花落如雨。他笔直凝立院中,颇有几分名家子弟风范,慢慢收功,瞧着我,似是等我拍手赞叹。
我沉吟不语。
“怎样?漂亮吗?”他问,不知道问他的功夫,还是问落花如雨。
“你头发上落虫子了。”我煞风景道。看他红着脸,在头上乱摸,有恼羞之意。人在屋檐下,我且勉强糊弄道,“风少侠好俊的功夫,当真了得!”
“那你愿意拜我为师吧?”他立即道。
“师弟,收徒之事,须禀告掌门才是。”不远处的华山弟子终于出言干预。
光顾着跟风银月嘻哈,猛然发现,师父居然跟我不在一个院落。原来,管事问风银月来人的身份,风银月随口称师父是我的随从。华山派所在院落加上我,已然住满了,管事就擅做主张,将罗玄安排在仆役的居所——一溜窄陋的潮湿低矮屋宇中的一间斗室。安排的饮食也是仆役的吃食。管事糊涂,罗玄竟也没有反对和解释,泰然安顿下来。
想到我住的堂皇屋宇,连碗碟都是银制的,我十分抱歉,“师父,对不起。我跟你互换房间。真不知……”
他抬眼看着我紧张的表情,微起笑意:“我们又不是来做客的,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我顿时大窘,跟风银月这小屁孩周旋得久,一时间恍惚,竟真有点做客的感觉。
他略一顿,已经说正事了:“入夜,我们去后山‘青峰亭’查探一下,那里近期才添了不少守卫。护院巡逻也改了路线,特地绕到那里。应该有古怪。”他拿出一张纸来,是一张新鲜作出的清家堡的地图。外部环境,清家堡的围墙到所临街道,到背靠的小山丘,整个占地轮廓勾勒得清晰完整。内部有许多空白,但从我们侧门进入起,到华山派的院落,到这溜矮屋的一路辗转的布局,已经清晰在纸上了。也有不少模糊或细节的信息,例如某处的大概方位,某处仆役人数,某处仆役的作息换班时辰,护院巡院的路线方向,丫鬟小厮分送食盒的不同路线方向的人数和花费时间……只鳞片爪地标注其中。
我一直都知道罗玄聪明,有时甚至神机妙算一般,却不知,原来这是他如斯精细留心和思索的结果。他素来沉默。大约,以前这些信息,就只在他脑中,他懒得告知别人。现如今,他武功全失,须得与我合作无间。所以,他就需要一一分析讲解他捕获的信息了。
我还在消化地图上的信息,师父又道:“清明节那日发生大事,清家堡死了十几人,其中包括堡主十九岁的儿子范永吉。他们讳莫如深,强令全堡上下称那是瘟疫。此次清家堡的端午大祭,亦当与此有关。”
我大为羞惭,默默鄙视自己,这半日时光,我光用在和风银月瞎闹上,师父却留心打探,颇有成效了。他被管事当做我的随从,又蒙着脸,估计更受了不少白眼嫌弃。将他分配在这肮脏喧哗的院落中。他不但不以为怀,却趁机打探消息。只是,夜探青峰亭,他武功全无,跟去也帮不上忙吧。但他习惯了武功卓绝的自己,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见他自然而然的神色,不但没有对我意欲报仇加以阻拦,反而把我的事当成他的事。我心中感动,便不想拂他心意,点头答应着。
入夜,我们依照计划,来到青峰亭。青峰亭附近开垦了一片菜地,新种了些菜苗。如果有谁经过,嘀咕这里为何忽然聚了人,看到开垦菜地也说得过去。菜苗既是新种的,也无甚采摘的必要,闲杂仆役也无理由涉足。躲在树木间,向亭子望去,七八个仆役围在亭中聚赌,输钱赢钱,笑骂粗口不断,并无稀奇。只是,一个时辰间,巡逻的护院经过了两次,每次经过,望风的仆役道声“起风了”,亭中的仆役立即收好骰子、牌九等物,郑重向护院道声“无事”,表情凝重的护院队伍这才离去。听这些人言谈中,他们是要通宵在此了。几洼菜地,自然没有看守的必要。他们看守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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