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没了武功,师父八年前博下盛名,竟余威尚在。无论丽水三怪还是武当派,皆遵从师父的话。不一会儿,天向抱着我,与丽水三怪一起进入师父房中。师父床榻所在内间的珠帘已经放下了。隔着珠帘,但见他靠坐在床上,身上半覆盖着簇新的锦缎薄被,仪态安详地请丽水三怪入座。外间甚宽敞,有一套四椅的方木桌,离珠帘甚近。我脸朝外背朝珠帘,坐在木桌上首。天向坐在我右侧。方木桌以外,靠近门窗处,有两双中间隔着茶几并列对立而放的大雕花交椅,丽水三怪坐在其中的三把交椅上。剩下一把交椅,上官奕潇与长清道士推辞一番后,长清道士坐上了。上官奕潇走近我和天向所在的方木桌,坐在了我身旁左侧的椅子上。其余人等皆守在门外。
师父道:“不知诸位屡次找小徒,所为何事?”
计在离柳眉倒竖,腾地站起,厉声道:“你徒弟坑蒙拐骗,花言巧语,假借帮忙为名,夺下蔽派三样宝物即逃之夭夭。我们今日前来,便是要她立即归还。不拿到神女令、七巧金梭和白玉拂尘,我等决不罢休。”
师父道:“是我教导不严,以致小徒顽劣,私取了贵派宝物。冒犯之处,还请恕罪。但关于神女令,小徒亦是偶然窥见神女门前掌门清阳真人留下的遗书,遵循其遗言,按图索骥而取,并非坑骗得来。”
我也点头道:“不错。还有七巧金梭,也不能说我坑骗呀。我光明正大打败贵派叛徒袁锦怡,从她手上俘获的七巧金梭。”
计在离手持长剑,嚯地站起,俏丽通红,怒道:“师姐,不跟他们废话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是不会轻易交出东西的。”
丽水三怪的老二计在时拦住计在离,道:“聂姑娘的确有恩于蔽派。阿离你莫急,八年前的神医罗玄,何等天纵英才,岂会贪图我们的东西?”方才她一直头发蓬乱,睡眼惺忪,此刻忽然睁圆了眼,侃侃而谈,活像一只迷糊昏睡而忽然惊醒的猫头鹰。
计在离插嘴道:“什么我得罪?我们已经够大度了。念她年少无知,也于本派有恩,所以一直克制了这么多天。聂姑娘,劝你即刻将东西交出来,否则,别怪我刀剑无眼!”她的长剑往地上一插,地上石板龟裂,长剑直插入地,仅余剑柄在外。本想她与申逆时一战,必元气大伤,想不到她内力与当日跟我交手时相比,差别不大。她气焰嚣张,我却连路都走不了。
我还未答话。上官奕潇道:“神女令、七巧金梭、白玉拂尘在我手上。聂姑娘昏迷时,为保安全,我将东西暂为保管了。”早知道东西在她手上,我方才不该叫天向带我回房,直接躲入密道就好了。可现在才知,一切都迟了。
上官奕潇续道:“依我之见,白玉拂尘与七巧金梭,聂姑娘或许应该还给神女门。但神女令,却该归聂姑娘所有。”
计在离怒道:“混账!我圣教神女令,岂能落在外人手中?”
长清道士道:“道长莫动怒。近日,颇有闲言碎语,说丽水宫竟与魔教同出一脉,乃正道公敌是也。我武当派虽与丽水宫甚少来往,但同属修道之辈,家师清微真人亦对丽水三侠神交已久,赞不绝口,说丽水宫虽尽是女子,却个个都是行侠仗义的巾帼君子。还望前辈让上官女侠把话说完,一切自有公论。”
我心中颇是感激上官奕潇与长清道士。可此刻就算上官奕潇和武当派全力帮忙,也不是丽水三怪的对手呀。
计在离待再言,计在时道:“什么叫‘虽尽是女子’,道长夸人,也不让人舒服呐。不过阿离,我们听上官女侠把话说完吧。”说得长清道士俊脸一红。
上官奕潇望向一直不语的计在名,道:“计真人,贵派清阳真人遗言说道,愿有缘人破解她的遗言,修习贵派神功,将叛徒袁锦怡的恶行昭告天下。聂姑娘依照遗言所示,取得神女令,也学了贵派的武功,更将袁锦怡的恶行公诸于众。她完全就是清阳真人所指的有缘人,也有资格拥有神女令吧。若非聂姑娘,清阳真人的遗言还要不见天日下去,清阳真人也将一直含恨九泉。”
计在时默然无语。计在离似有不服,却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计在名道:“聂姑娘,听阿离说,你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心系我神女门,把自己当做我神女门的一份子。既然如此,我便准许你正式成为我神女门的弟子。”
此言一出,计在离急急嚷起:“老大,不可。”朝计在名连连摇头。
“好,一言为定。”我连忙道。眼下最怕她们动武,我既然入了神女门,总不能再对我喊打喊杀吧。
“你先别忙着答应。你若成为神女门弟子,便须脱离你现在的师门。你考虑清楚再作答。”计在名道。
上官奕潇道:“擅自脱离师门,乃武林大忌。何况他们师徒情义深厚。真人的要求,太强人所难了吧。”
长清道士道:“有听说师父将徒弟逐出师门的,没听说徒弟主动与师父断绝关系的。”
计在名道:“这是唯一和平的解决办法。”言下之意,否则就动武了。
天向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急得朝我直摇头,“小凤,不要啊!”又望向师父,也道:“师父,不要逐小凤出师门!”
我回头望向师父。师父平静依旧,道:“小凤,你怎样做,为师都接受。你自己决定吧。”
我已经不奢求我和师父还能怎样。只想着,哪怕一直顶着师徒的名义,能名正言顺地、以礼相待地相处下去,也是好的。唉,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上天竟也不准。
上官奕潇道:“罗大侠八年前纵横江湖,便是单论武功,恐怕也能当得起当世第一人的称号。聂姑娘虽然武功卓著,但比之八年前的罗大侠,仍有些距离。学武未大成,若中途脱离师门,也是聂姑娘的损失。”
“师父,你觉得我脱离师门,会妨碍我武功造诣吗?”我嚅嚅嗫嗫自言自语着,情不自禁地问出口了。其实心中都大致有了答案。师父当年的绝技,先天罡气与雁伏刀法,还有这百年来,他以广泛的阅历,集各家之长自创的天灵十二式,我都烂熟于心。雪花神剑他自己也不会,于我则是伤心之剑,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碰的。
师父道:“我能教的,你都会了。我确实没什么可再教你了。你现在武功尚浅,也只是修习日短,欠些火候罢了。”他的声音很轻很慢,温和平静至极。
“那……如果脱离师门,应该怎样做呢?要不要写个脱离的文书,画个押什么的?还是要敬一杯表示退出师门的茶?”我贴近珠帘盯着他,心中只觉得一片茫然。仿佛只有这般盯着他说话,我才多点安心。
他似觉好笑,眉眼间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道:“你不是不喜欢繁文缛节么?”
“我……”被他这样了然淡漠又似哂笑的神色看着,我顿觉羞窘。方才他才嘲笑我的表白,此刻又嘲弄我的不舍。我辩驳道:“我……我是怕师父日后反悔,说我今日脱离师门不算数。”
计在离不耐烦道:“说够了没有?”
师父不再看我,朗声道:“请各位……”
“等等”我打断他,他一怔,望向我,神色却依然平静。天向一直叫嚷,此刻面上一喜,道:“太好了!小凤你改变主意了!”
我不理天向,不再掩藏自己眼眸中的炽热,道:“师父,我要把雁伏刀还给你吧?”让我再唤你一声师父吧。我是舍不得刀,更舍不得你呀。
师父摇头道:“不必。雁伏刀是八年前你花银子从那酒馆掌柜的手上赎的。”对啊,原来是我赎的。我几乎都快忘记了,隔着珠帘,我望着他,又没望他。我呆滞着,怅然若失着,听师父庄重道:“请各位见证,从今日起,聂小凤不再是我的徒弟。我不再是她的师父。我们不再是师徒。”天向泪如雨下,仿佛是他被逐出师门了。
短短几句话,也许只是一瞬。我却仿佛经历了很久。计在名道:“好了,你现在可以拜入我门下了。”我听到了这句话,但脑子却还是迟滞的,口中滞涩难言。
计在离道:“聂姑娘,听到没有,我师姐恩准你拜她为师。”
我摇头。只是觉得不对劲,事情不能如此发生。一旦做了计在名的弟子,岂不矮了丽水三怪一截,处处受她们掣肘摆布!
计在离待要发怒,我连忙道:“是这样的。”我慢条斯理,一点点理清思路道:“当日解析了清阳真人的遗言,又目睹到贵派的瞻凤剑、迎凤诀时,我心中激动、感激、佩服,满心是对清阳真人的仰慕追思,当即便发誓,一定要继承清阳真人的遗志,也情不自禁地就向那石壁上清阳真人的遗迹下跪磕头了。我虽然从未见过清阳真人,但目睹她的遗言字迹,在我心中,我早已把她老人家当我最尊敬最亲切的师长了。所以,我想拜清阳真人为师。”我说着说着,还挤出了点眼泪,泪汪汪的眼睛,格外动情的样子。拜个死人为师,虽然还是矮了一辈,起码师父已经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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