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95年冬夜,我妈没忍住,提前两个月在窝棚里生了个皱皱巴巴的猴子,就是我——代汖汖(pìn)。据说,我爸扛着锹刚到村口的时候,“老五家的早产啦~”的呼喊跟自带混响似的,震得我爸小腿哆嗦地往镇医院跑,路上还前后腿不知道咋迈,摔了好几跤。

“结果,你倒是省力,自己就从你妈肚子里爬了出来!害得我白给人家医生包了喜糖,两毛钱呢!”5岁的我端着饭碗,看着我爸一脸痛心地左手比二,衔着筷子想,“一毛钱一包辣条,一毛钱一包冰袋,够我吃一个下午了,我真贵啊!”我妈的大嗓门把我从幻想中扯了回来。

“代老五,你好意思说,两毛钱就把你花穷啦!赶紧吃,吃完送丫头学前班报名去。陈老三家阿雪都已经从学校报道回来了,再不去,这小班的名额就没了!”我爸吓得站起来,端着碗就往水池送,一边走一边巴拉着剩下一口的蛋炒饭。

我妈走过来,呼噜了两把我的呆毛,扯扯我的小裙子,一转语气温柔地跟我说:“丫头,记住你叫汖汖,代汖汖,不叫丫头,今年五岁了。记得这么跟老师自我介绍,啊!”我妈肯定没有发现她话语里的前后矛盾,我怎么就不叫丫头了,我不就是“丫头”嘛!思索无果。不怪老师都不认识我的名字,连我本人五岁前都不知道自己叫啥名,大爷、大伯都“丫头、丫头”的这么唤我,害我以为“丫头”就是我的名字。

这误会,直到我的第一场战役后才解开。跟我干仗的对象就是隔壁比我大两个月的阿雪。我去她家跟她绕着凳子玩的时候,她妈喊她吃饭,也叫她丫头来着,我俩都答应了一声,双双傻眼,不知道在叫谁,阿雪她妈又叫了一声“丫头”,“哎!”我俩再次应声。

这不合道理!

“你妈妈明明是在叫我呢!”

“我妈妈叫的是我!”

“不对不对,你是阿雪,我是丫头!”

“我才是丫头!”

“我是丫头!”

“是我!”

这小泼猴,仗着比我粗壮,胆敢来欺负我!明明我才是“丫头”,名字都跟我抢,不可理喻!气得我隔着凳子一把揪住了她细溜溜的小辫子,大声警告她“我才是丫头!”这场战争最终以第三方的介入,阿雪的大声哭喊中告终。阿雪她妈一把按住我的小手腕,阿雪她奶奶“心肝宝贝、心肝宝贝”地搂着阿雪,我觉得要不是我爸及时赶到,阿雪妈的大巴掌早就落到我屁股上了。

这口气阿雪家没有出掉。后来,阿雪奶奶趁着我爸妈午睡的时候,跟阿雪说,要是打不赢我就不要回来吃晚饭了。小孩子中午都是在太阳底下疯跑,玩泥巴的。阿雪把在院子里抠泥巴的我叫了出去,我以为她要跟我和好的时候,她张着大口,一下子咬住了我的脸颊,疼痛一下子袭来,我哭着想推开她,越是使劲想推开,她牙齿的咬合力度越是加大,这孩子,一定是饿怕了!

至此,我爸妈看着我涂满紫药水的脸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翻出五年前给我起的名字,认认真真手把手地教我,

“你叫汖汖,这么写的,上面是个山,下面是个水。读pìn。”

我怕我妈打我手心,老老实实地小屁屁坐在凳子上,小脸肿得高高的,跟着读“我叫pìn pìn。”

心里却直嘀咕,为什么我又是丫头,又是pìn pìn,什么是pìn pìn。

“汖”这个名,我爸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想好了。为了彰显他高中生的文化,翻了《易经》和《新华字典》,最终决定男孩就叫做代汖,女孩就叫做代汖汖,意思是“做人如水,做事如山”,做人能适应环境,做事能坚持到底。

个中深意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想来,我爸真是发挥了毕生所学,起了个好名字。

我家住小陈村,整个村都姓陈,当然我爷爷这样入赘的外姓不算。小陈村的路正如鲁迅先生说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泥泞的道路被拖拉机一轧,全是深深浅浅的褶子,今天轧一遍,明天轧一遍,这轱辘印能高达小孩的腰。人走倒是方便,捡着轧过的痕走,不脏鞋。这自行车走,嘿!颠烂你的屁股。

我怎么知道的?我爸这不骑着自行车把我往学前班送嘛!一路上我紧紧地抓着自行车后座,尽管屁股多次与后座分离,也没有掉下去。我是大气也不敢出,我爸已经达到了人车合一的境界,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哼着小曲,乐呵呵地一再加速往前踩。天呐!可怜的我,既要保证自己还在后座,还要牢记我妈给我洗的脑,

“我叫代汖汖,今年五岁,我爸叫......”

学前班方老师是我爸同学,一边瞧不上我爸的农民样,一边装作客气地夸我好看、聪明。就这么,我开启了读书之路!

学期班的一年里,方老师没少给我使绊子,每次我举手要去上厕所,她都凶巴巴地说,“去什么去,马上就下课了!” 我要不是怕惊碎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淑女形象,按我这暴脾气,管你方老师、李老师,我要上厕所,谁拦得着我。可惜,我真的太懂事了,懂事到憋着不去卫生间......

尿了裤子!

阿雪跟我闹翻了没有理我,送我回来的大班学姐奶声奶气地跟我妈曲解了事情的经过,

“方老师说汖汖下课不知道去上厕所,尿了裤子!”

我呸!

我也给足我妈面子,一路上半张着小短腿走了回来都没有哭,湿掉的裤子贴在屁屁上可不舒服了,但是为了面子,我能在学姐面前哭,让方老师的诡计得逞吗?我不能!但这学姐一走,我的天都塌了,埋进我妈的大腿里哇啦啦地哭,知女莫若我妈,气得要跟我一起掉眼泪,一边给我洗澡一边骂,

“都是你爸造的孽!”

就我爸心大,在一旁看着要哭不哭的母女俩大笑,

“哈哈哈哈哈,我读书的时候就跟方霞不对付。她有个外号叫‘千年老二’。每次考试都比我差那么点。人心眼比针小,有次我考得比她高,她不信,非得拿我试卷看,结果老师真没加错分,气得把我试卷给撕了!这下好了,报应来了,咱丫头在她班上读书,嘿!”我爸好像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有点怅惘,吸着烟,袅袅的,呛人。但好在农家的屋子散风,一会儿就没了气味。

怪谁呢?怪父母吗?怪命吗?

秋季的夜晚露水重,我妈担心我怕黑,在家里陪我睡觉。爸爸跟我叔伯、爷爷一起去打谷场上辗稻子,拖拉机一圈一圈地在高高的稻堆上转着,不一会儿稻堆就变得老实平整,打谷场湿润的泥土上嵌满了辗落的稻子。父子几人都没有话聊,翻稻草的翻稻草、扬稻子的扬稻子,各自忙着手头的事情,好像这些动作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竹竿支棱着的老式电灯泡下围绕着密密麻麻的小飞虫,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往灯光上撞去。我就在拖拉机的响声和扬稻的电风扇的轰鸣中安然睡去。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读的私塾,地主家的儿子,成分不干净,抄过家。家里破落了之后就搬家到了奶奶的娘家,小陈村。一家子除了奶奶全部都是外姓,在小陈村受到了明的、暗的种种欺负。尽管我爸很争气,整个镇上就考了他一个高中生,读高中的时候也是班里的佼佼者,一身文人气息,但是最终败在金钱上,考上了大学却没钱去读,家里唯一一张书桌的玻璃下还压着两张医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为什么是两张?我后来了解到,我爸第一年考上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没去,结了婚,有了我。第二年这所大学再次把录取通知寄到了他们高中,高中的班主任千里迢迢赶到我家,最后只是吃个午饭又默默地回去。我妈说,那天我在妈妈的肚子里表现得跟我爸特别亲,只要我爸把手放在肚皮上,我就会激烈地回应他。我爸最后还是在家跟着几亩农田过日子,反倒是方老师,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就去读了中专,回来分配了工作,过上了欺压她对头女儿的快乐生活。

不知道是因为阿雪一家的敌视,还是因为方老师对我的“迫害”,我该读大班的时候,我爸带着我们一家离开了农村,开始了“孟母三迁”的生活。那个他们做了重大决定的晚上,我睡着了,记忆里是非常安静的,没有什么对话。田野里蛙鸣阵阵催我睡得香甜,倒是呛人的烟味一直围绕在我鼻尖,害我睡梦中咳了几声。

花两毛钱生出来的代汖汖跟着爸妈搬家数次。

“我妈,我们能不能不搬家了!老师让我写家庭地址我都不知道写什么。”

在多次抗议终于起效的时候,我们终于在鼎城安定了下来,开始了我的初中生涯。

前面说了,在很多人面前我都是乖乖的淑女,我这一转校,只要我老实本分,谁也不知道小时候的我干过多么虎的事。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我一直都是一个皮肤白皙、可爱文静的好学生,感谢我妈的遗传基因,感恩我爸辛苦的培育。我这一身马甲穿到初中也一直舒舒服服,游刃有余。但是在遇到徐博之后隐隐有些破功,不知道我在这里念叨他,他耳朵会不会痒痒。

在鼎城的初中,我的死对头兼临时邻居——徐博对我进行了心理以及人格的沉重打击。我不多吐槽几下都对不起悲惨的小汖汖。我后来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因为马甲穿得时间太久,成了自己的皮毛,让我变得看起来好欺负,徐博才会这么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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