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千风须得顾及裴家的情况，早早起来，扮作展风模样离去了，罗轻亦戴上面具，守在刘妈妈的门口。

“你又干什么？”刘妈妈一脸不满。

罗轻摘下面具，回答：“来接展风。”

刘妈妈啐道：“自己进屋领去。”

说罢她便绕开罗轻走去，罗轻垂眸思索片刻，跟了上去，回答道：“展风已经走了。”

“不稀得管你们。”

罗轻说：“感觉你有话想说。”

“一天到晚看着店，我说的话还少吗？”

“如果将来不看店了，你会做什么？”罗轻问道。

刘妈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她，罗轻说：“千风不会放弃。”

“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许她想你戒烟。”

刘妈妈手指颤了颤，此时她感觉手上有些空，她倒想握着那杆烟枪。她抽烟是老习惯了，但是许多原因叠加，她只有每晚闲下来的时候，才会吸上一口。

而这许多原因中，从没有过千风。

刘妈妈稳了稳心思，望了罗轻一眼，说道：“月儿的话，不可尽听。”

“她从始至终都被那两人护着，跟客人似的，她几曾把自己当作抒怀轩的人？她在阁楼，和五楼六楼的隔阂才最深。”

罗轻眸中一瞬讶异，复又清明，她姑且将月儿的话再过了一遍，她抬起头来问刘妈妈：“也许将来哪一天不看店了，你想做什么？”

再问一遍又有什么意义。刘妈妈有些愠怒，回道：“如果真到了那时候，我就天天抽烟，谁也别管我。”

罗轻却是一愣，她本想问出一个方向给千风作指引，谁知这人竟闹起脾气来，她忍俊不禁，浅笑着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刘妈妈怒意更甚，罗轻连忙收敛，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刘妈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没什么就别老跟着我，嫌烦。”

罗轻早被千风“嫌烦”过许多次，她眨了眨眼睛，还是厚着脸皮跟了上去。

刘妈妈心中生着闷气，全是那臭猫惹来的祸端，她要从一开始咬死不同意，何至于现在又没了清静？

其实不管是展风、千风，又或者是她心心念念的采凤仙，对于刘妈妈来说，都只是匆匆过客，她和她们在彼时产生的交集，就留在了彼时，她也就转身离去罢了，无所谓动没动过真情，救不救谁，幸不幸运。

要说月儿不算抒怀轩的人，那她就该是那个彻彻底底的抒怀轩的人，大半辈子都投进了抒怀轩，早忘了来路，亦不清楚去路。千风自以为是的救赎，于她而言，却是摧毁，只是……她不是抒怀轩的人，和她又没关系，管不住她……

……

她的话也不该尽听。

刘妈妈刚送走一位留宿的客人，她望了一眼身后的罗轻，她又戴上了面具，却一直看着她，此时撞上她的视线，她便往前一步，等她说话。

刘妈妈怨道：“戴个面具，也不嫌招摇。”

罗轻伸手拿住面具：“那我摘了。”

“……”

“戴着吧。”刘妈妈暗自叹息，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思忖间，兰溪忽然跑来，刘妈妈趁机发泄：“乱跑什么！早上客人都还没走完，你注意点！”

兰溪这才稳住身形，小碎步急急而行，移将过来。刘妈妈看她一眼，问道：“做什么？”

“我找罗轻。”兰溪看了罗轻一眼。

刘妈妈火气又窜起一截：“那你找她又做什么？”

兰溪抿着嘴，不回答。

刘妈妈怒道：“你别忘了你还是抒怀轩的人！”

兰溪吓了一哆嗦，偷眼望了刘妈妈一眼，又看了罗轻一眼，才道：“这不是看罗轻戴着面具，须得跟着您才方便在轩里行动，我就想借她的面具，多做几副，所有人都戴上，罗轻才能方便些，您也能轻松些。”

“……”刘妈妈气得头疼，险些就骂了出来，她兀自揉了揉太阳穴，心说再被这几个不长脑子的气一气，她等不到老就要先气死了。

刘妈妈冷静了一些，才瞥了那两人一眼，撂下一句“不管你”，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罗轻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兰溪也思索着她那句话的背后含义，两人对上视线，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展风那边，他回到西厢里，装作刚睡起的样子，和裴西霞打了声招呼，她又要去她父亲那里问早，展风便在亭子里等她。

等她回来了，见展风模样，裴西霞自觉屏退了云采，她走到展风身边，捧来一枝海棠树枝看。

展风瞧她，轻笑道：“不问问我吗？”

裴西霞望了他一眼：“你费尽心思来到我这里，自己憋不住了找我，又何需我多问？”

展风也不恼，他笑了笑，扭过身子也拿住一枝树枝在指间捻动，良久，他才问道：“你知道祖南芳吗？”

裴西霞手上一滞，那树枝弹了回去，带动了其它枝，惹得一阵扑簌簌乱响，她低下头，重新捏回树枝，说道：“远在南岭的人，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展风觑着她的举动，低声道：“不是你昨天说的吗，我们男女有别，我想找你问话，只得从祖南芳切入。”

裴西霞看他一眼，回过身坐下，回道：“你要来我这里，那得是你早做好男女有别的自觉。”

展风轻哼一声，说道：“那便不论男女，说说猫。”

“我的猫，你见不见？”

裴西霞思索片刻，反问：“见了又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就交个朋友。”他想着罗轻那晚痴迷的模样，忍不住笑，“没准儿你俩更聊得来。”

裴西霞见他笑面如花，心中揣测着，同时也生出一些温暖，她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去见她？”

展风道：“如果你俩聊得痛快了，她要你帮忙你也痛快答应了，那便最好，我跟着沾光不说，还不费一点力气，我也痛快。”

“美得你。”裴西霞忍不住嗔怪一声，她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眸中光影浮动几许，她仰过身，靠在阑干上，问道：“你们要我帮什么忙。”

展风手肘支在阑干上，手掌撑着脸，看向裴西霞，笑道：“你和她聊去，我现在不管事了。”

“少得寸进尺。”裴西霞轻斥一句，展风便道：“既然你不想说祖南芳，那我们便说说抒怀轩，它就在城里，你弟弟又往那里跑得勤，这总和你有关系吧？”

裴西霞眯了眯眼睛，脸上笑意褪去，药膏下的掌印似又隐隐作痛。

展风轻声说：“你生气了。”

裴西霞眨了下眼睛，呼出一口气，看向他，问：“你想做什么？”

展风道：“只是觉得祖南芳和抒怀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点感慨罢了。”

“那你又为抒怀轩的哪个人感慨？”

“所有人。”

裴西霞有些讶异，看向他，展风便说：“抒怀轩的所有人，她们哪个不是四肢健全头脑灵活，她们哪里又和祖南芳不一样，为什么她们就要被迫卖进抒怀轩，被迫去讨好别人，被迫用身体赚钱？”

裴西霞沉默半晌，才抬起头，透过亭子檐下与海棠树之间的空隙望向天空，她道：“那你觉得我和抒怀轩一样，还是和祖南芳一样？”

展风坐直了身子，亦望过去，他说：“我原本想着，没有谁和谁会是一样的，你不像抒怀轩，也不像祖南芳，你就是裴西霞，如此而已。但是我又想，还是因为祖南芳太少，才会有抒怀轩这样的存在。”

“你，又听说过轻山大师么？”展风忽然问道。

裴西霞看着他，思考了片刻，回道：“早些年听说过一些传闻，说是和祖南芳齐名，但后来就再没她的消息。”

展风继续问：“那你又听说过慕千风吗？”

“这人倒不曾听闻。”

展风看着她，轻笑一声，继续说道：“那今天我把祖南芳、轻山大师和慕千风一同说出来，你会怎么想她？”

裴西霞想了片刻，便指明他：“你想说的是，裴西霞也可以和前头那两人相提并论。”

“如果你想，我会帮你。”展风一个飞身旋转，就蹲到了裴西霞面前，手搭到她膝盖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裴西霞看着他，眼眸深邃，看不出情绪浮动，看不出所思所想。

许久，她才轻叹一声，一手盖住了展风搭在她膝头的手，另一手伸向他的头发，搭上去，轻轻地揉动。

展风想挪动，裴西霞轻笑一声，制止他：“别动。”

展风眨了眨眼睛，亦轻笑着回复她：“那我听话不动，有什么奖励？”

裴西霞挑了挑眉毛，眼瞳中泛起笑意，她问：“你想要什么？”

展风沉吟一阵，撒娇道：“想抱你一下。”

说完，他便俯下身，双手环住裴西霞的腿，将头枕在了她膝盖。裴西霞也不恼，脸上始终挂着笑，手指埋进他的头发里轻轻地挠。

可有人恼怒。

裴东勇怒不可遏，吼了一声：“裴西霞！”

裴西霞轻飘飘抬起眼眸，望向他，展风也扭过头去看，面若冰霜。

云采在亭子的下两级台阶上站着，低垂着头瑟瑟发抖，不敢去看裴西霞。

裴西霞手指轻点着展风的头，轻声道：“有事？”

裴东勇气愤道：“你先解释他是怎么回事？！”

展风听说了自己，便从裴西霞身边站起来，坐到她旁边，沉默不语。裴西霞却主动牵住他的手，看着他，回答裴东勇道：“你不是说你找了能解决家里困境的人吗？我也找到了，且不需费钱。”

展风依旧顺从她配合她，他回握住裴西霞的手，倾身往裴西霞身体靠近，笑意盈盈地觑着裴西霞，裴西霞便冲他笑了一下。

“你，你当真不要一点脸！”裴东勇怒骂着，抬手打在亭台柱子上。他接受月儿指点，本打算来找裴西霞为失手伤人的事道歉，此刻却像吞了一口屎，直犯恶心。

裴西霞看过去，说道：“你可以去抒怀轩，我为何又不能找人来？现在家里不安定，老雷派不上用场，那我换一个顶用的，又有何不可？”

“老雷看着我们长大，他的本事你最清楚，现在你随随便便找个小白脸就妄想顶替他？！”

“那你就好意思把他派去抒怀轩替你看姑娘！”裴西霞终于起了怒火，裴东勇理亏，辩解道：“我那是……”

裴西霞放开展风，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是什么？是想孝敬他带他出去消遣？是想给他好处以此稳固他的忠心？裴东勇，你不是承欢膝下的儿童了，你靠这些如何降得住他？你又如何管得住裴家？！”

言罢，她转向亭外，低低喘着气，平复自己的心绪。裴东勇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亭内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