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风身体疲乏,很快睡了过去,罗轻心里受罪,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守着千风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千风恢复了精神,竟扭捏起来,罗轻做个什么,她都一惊一乍,罗轻看她,她又别开脸去。
罗轻记得她这副受惊的模样,清楚这时候的她最好拿捏,罗轻心痒手痒,很想抱着她戏耍一番,可她必要保持清醒。千风为祖南芳的事受苦,她尚未直接插手过她们的事,她怕弄巧成拙,便带千风去见燕子。
昨天罗轻理智几乎全无,眼里只有千风,忘了告知燕子她们。
当千风走进燕子房间的时候,小十欢喜雀跃,冲到千风跟前抱住她,开心喊道:“千风姐姐回来了!”
千风身体骤然一僵,支支吾吾地应了两声。
“小十,她很累,别太闹她。”罗轻轻声道。这几天,小九小十想学武功,罗轻便教导她们,小十姐妹俩也不再怕她,而是敬她。
罗轻发了话,小十就不闹了,乖乖地牵着千风的手带她到桌边坐,给她倒茶喝,嘘寒问暖。
燕子瞄了千风一眼,便知她又犯的什么病,她喊小九把她扶起来,靠在床头,问道:“凤珠解决了?”
“还没……”
小十见燕子问起这茬正事,心直口快,问了一长串问题:“姐姐有没有打败坏人?姐姐那么厉害,是不是已经替燕子姐姐报仇了?姐姐能回来了吗?罗轻姐姐教我武功,她说你更厉害,你回来教我好不好?”
半个月里,小十经历了父亲被杀害、照顾伤患、躲避追杀的苦难,她本性乐观,一直坚持着努力着,她遇见千风,就像见到了黎明,她又可以在阳光下肆意撒欢……
一如,慕千风遇见祖禀义……
又一次,千风把别人当作了过去的自己,而且还是年龄相仿甚至经历类似的一个孩子,千风在小十面前无地自容,心里的城防大厦将倾,她呢喃道:“报仇了、报仇了……”
小十听见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本是高兴的事,她却生出一股酸涩,涌上鼻头,漫上心房。
这是一场仇恨的终结,也是一次重获新生。
但她的年纪,她不懂,她只知道她想笑,可是笑着难受,她想哭,又挤不出泪水。
她望着千风,声音飘渺,她说道:“姐姐真厉害。”
千风苦苦挣扎,她看着小十,眼前逐渐明朗,那是小十,不是她。
她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说的话,是她的仇恨,她还没有替她报仇,她太自私,她在骗她。
千风终于投降,苦心维持的防线一朝坍塌,暴露出她的丑陋她的肮脏。
而小十,太干净,要离开她。
她说:“我不是你的姐姐,你父亲的仇还没有报。”
“杀死你父亲的人,夺走你父亲的人,是我。”
“都是我。”
一众人闻言色变,小十首当其冲,罗轻见状,赶忙拉过小十,轻声哄着想带她出去,谁知千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反抗,她对罗轻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一开始就是我的错,祖恩海是我杀的,是我嫁祸给古道先生的,你是他徒弟你来杀了我,杀了我!”
“慕千风!”燕子呵斥她,她惋惜一声,平复心情,轻声道:“千风,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千风,过来。”
“千风。”
燕子连跌地喊了几声,却像耳旁风一样,吹过就没有了。
千风盯着罗轻,罗轻看着她,目光虚浮,无泪更胜有泪,好似在无声地质问她:你还要折磨我多少次?你给我的承诺全是假对吗?
千风看着罗轻,看得真切,那是罗轻,不是谁的替身,不是谁的过去,她看得真切,从初遇到今日,所有的经历,她都看得真切,记在心里。
千风输了,也怕了,她闭上眼,落下一滴泪,她呜咽道:“别走……”
千风撒了手,双手抱住头哭起来。罗轻后知后觉,垂下了手。
这算什么——罗轻被无力感包围,脑子里嗡嗡作响却寻不到一个答案,她犹如被钉住一般,什么也做不了。
燕子看了看那俩废人,重重叹息一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且沉稳的小九行动了,她轻声一笑,几步走上前牵住妹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说道:“早上一直练功到现在,我都饿了,小十今天也有进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因为小九小十有被通缉的风险,二来罗轻不会和小孩相处,需要燕子帮忙,她们就把燕子房间里的桌子挪到一边,腾出一片空地给她们练功。
“姐、姐姐……”小十心有余悸,抓紧了小九的手好似要确认什么。
“我在。”小九另一只手从小十背后捞住她,给她带走了,出门前和燕子对了一眼。
燕子点点头,感恩戴德,心说这才是当姐姐的典范,真该带去给祖南芳看看,也给慕千风看看。
说起慕千风这厮,燕子又气上心头,她重重咳嗽两声,提醒那俩废人,她又道:“过来。”
千风听到召唤,三步并两步跑过去,蹲在床边。罗轻背过身去喝了几口水掩饰尴尬。
燕子看着千风,这家伙哭个不停,手死死拽着床褥,半边脸埋在床上,想来不出半炷香时间,这床就湿透了。
“不准哭。”燕子拿手掌盖在千风眼睛上。
千风双手扣住她的手,抽泣了半晌,停了哭。
燕子手继续盖在她眼睛上,问道:“祖南芳又怎么了?”
千风回答:“虎猿,伤你的那个,他是被祖南芳追缉来的林府,我用了别名,挑唆他反抗祖南芳。”
“跟你有什么关系?”
千风道:“我用的别名,是反抗祖南芳的头目……你说我该和阿芳作对吗?”
“借你十个胆你敢吗?”燕子扁嘴,那厮话一出嘴叫法都变了。
千风沉默不语。
罗轻转过身来看她们。燕子看了她一眼,又问千风:“除了跟她作对,你就没想过别的相处方式吗?”
“什么?”
“离开她。”燕子老话重提,这一次她觉得,有罗轻在,没准儿能成。
千风抓着燕子的手调整姿势,坐在地上,头靠在床沿,黑暗中的她觉得安心,脸上燕子的温暖值得信赖。她道:“所有人都叫我离开她,我试了,就碰上虎猿了,整个江湖都是她的眼睛,她一直在看着我。”
燕子笑出声:“你多大脸呐她还一直看着你?”
“那你就顺势离开江湖呗,横竖她在五联盟你也不敢投名状。”燕子又正经分析道。
“嗯……”千风在燕子手心里眨了下眼睛,毛茸茸的。这是她第一次答应燕子的开导。
她说:“朱凝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准备最后见她一次就走。”
罗轻垂下眼帘,燕子瞄她一眼,又继续问:“你准备去哪?”
“走狼关……你说,我该告诉她吗?”
燕子觑着她的脑袋,心底开始有些生气,她道:“你还不长记性吗?”
“可是……”
千风没了后话,燕子也不吱声,气氛顿时沉重下来,压在千风身上,难以承受。
那一年那一天,她长了记性,她终于知道怕了,她终于懂了生不如死四个字怎么写,念出口,却是“我想回家”……
……
千风抓住燕子的手,哭起来,反反复复地说着想回家想回家。燕子手上也加重了力度,按着她。
千风越哭越凶,黑暗中,她逃不过祖南芳的眼睛,逃不出孤星的诅咒,所有人因她而死,她不配拥有一个家。
“人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我的错我的错,杀了我!”
千风终于崩溃,燕子双臂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不是你的错,千风,听我说,是误会,是误会,你没有任何错,听话。”
千风嚎啕大哭,一度失态,罗轻看着她,心脏收缩,几要窒息,童年旧事漫上心扉,不,不是我的错……
亦不是,她的错。
罗轻想去帮助千风,她脚步虚浮,带倒了一个圆凳。
凳子倒在地上,又滚到一边,发出一连串闷响,彻底引爆了千风的恐惧。
她想逃,想离开,她往燕子身上钻,往没有祖南芳的地方去。
燕子冲罗轻摇头,罗轻定在原地,不动了。
燕子坚持一手捂着千风眼睛,持续地劝导她:“听话,祖南芳不在,这里没有祖南芳,不怕了不怕了……没事了,我在呢,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好好好,我们不告诉祖南芳走狼关的位置,她找不到,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去抒怀轩我们去见月儿……我们和月儿一起走,我带你离开,没事了没事了……不哭了,我叫月儿给你唱歌,你睡一觉,我们就走……听话,我在……”
燕子将千风哄入睡了,她跪伏在床边,衣衫不整,手紧紧抓着燕子。
燕子叹息一声,罗轻这才无声地走过来,坐在千风旁边,声音有点沙哑,问道:“她……怎么了……”
燕子答道:“你知道她和祖南芳的关系吧?千风曾经放弃过,不再想回祖家,她在南岭周边买了一间房,已经做好准备一个人过,但是祖南芳知道了,去把她家砸了……”
“要说世间有严格的姐姐我知道,要说早几年祖南芳走不出悲伤我都可以理解,但那一次千风十六了,过去十年了,我不知道要多狠的心才能折磨一个人折磨十年二十年,就那一次是真的把千风整崩溃了,她住南岭周边怎么了?当上一个五联盟真就无法无天了?你不让她回去还不准她一个人从新来过吗?提起这事我就生气。”
燕子愤愤难平,罗轻听得也是心惊肉跳,她又问:“那之后,她……怎么恢复的?”
燕子忽然一噎,闷声说道:“她去抒怀轩了。”
“什么地方?”
“……青楼。”
“嗯?”罗轻不解,又问,“什么意思?”
燕子看她一眼,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她支支吾吾道:“就……你、你知道采凤仙吗?抒怀轩就特别多采凤仙的地儿,对,对千风来说就都是采凤仙。”
燕子自认这个解释很易懂,自己很满意,罗轻似懂非懂,只知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道:“我先带千风回去,小九小十还需要麻烦你来安慰一下。”
燕子点点头。
罗轻将千风打横抱起,就要带她回去。
燕子看着她的动作,便知这两人绝对有鬼,她叫住罗轻,说道:“罗轻,我想你关于你的身份有一个更明确的认知,你是昆仑老掌门的弟子,在千风眼里你会被算作仇家,她情绪不稳的时候可能会迁怒你,就像刚才那样。除此之外,你还是和祖南芳齐名的江湖大佬,你在她身边,我就知道,能救她的,只有你。”
“千风她二十年,她受尽了祖南芳的折磨,她也习惯了自己折磨自己,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她要去南岭终结一切,她就要改变她会好的,我请你,至少陪她走到南岭,走过南岭,我保证你会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千风。”
罗轻垂眸,看了一眼千风。
她点了点头。
燕子又道:“朱凝……听千风时常念起,想来是对她很重要的一个人。”
“但是,也像她说的,朱凝已经死了。”
燕子看着罗轻,罗轻亦看着她。
罗轻问:“月儿是谁?”
燕子一愣,别过脸去,低声回答:“一个朋友。”
“我和千风,共同的,一个朋友。”
罗轻不再追问,离去了。
燕子手攥紧了床单,脸上烧得厉害,一个朋友……
二十几年的坚持,到了嘴边,只剩了一个朋友。
燕子知道,她比千风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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