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末年,天灾大旱以致民生凋零,奸相黄徽文偏又把持朝政,幼帝杨信宠幸外戚奸佞,朝廷上下统统视万千黎民为草芥,任由饿殍遍地,伏尸千里,只一味穷奢极欲,弄权藏奸。上行下效,地方长官亦是盘剥乡里,鱼肉百姓。生活无计,饿蓝了眼睛的百姓纷纷拿上干活的家伙,纷纷加入起义军的队伍。
等到浩浩荡荡的起义军兵临城下,京中的世家大族仿佛这才如梦初醒,难得从后宫脂粉堆中被请出来的幼帝急忙颁布罪己诏,陈述自己的十大罪状,然而杀红眼的起义军在攻入京城的第一日,便直捣黄龙,活捉了幼帝,顺手围攻了丞相府,将相府公子们在黄相面前尽数斩杀,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被黄徽文爱入骨髓的幼子黄毓英。
及至本朝开国皇帝重整江山,人民安居乐业好些年后,却莫名传出了当年身殒之人并非黄毓英的流言碎语,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真正的黄毓英早在京城被攻陷的五年前出家寻访名山求仙问道去了。
时光流逝,传言不仅没有湮灭于市井之中,反而喧嚣尘上。民间议论纷纷不止,更有黄毓英夜探宫闱欲行刺杀之事的传奇。开国皇帝满手血腥,登极之后,便将当初一同起事的兄弟们尽数屠尽,唯恐百年之后地下重逢自己害死的故旧亲友,由黄毓英修仙之事而受启发,毕生对修仙一事颇为上心,遍访名山,炼制丹药以期延年益寿,终究徒劳一场,空留黄土一抔。
修道登仙由来已久,出家修仙之人不知凡几,修成登仙的却寥寥无几,只留下语焉不详的传言。
“若是他超脱红尘,隐匿姓名,或可平安终老。即便在乱世之中,身如漂萍,亦会有人独善其身。黄毓英的归宿大约是桩悬案了。”孙令灵冷笑一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黄育芩的细致的眉头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
黄育芩的修长手指敲击着杯壁,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是根据袁大将军未晏斋手稿内蛛丝马迹,黄毓英实在永安三年的清君侧之时便已身死。”
孙令灵笑道:“据传黄毓英在京城倾覆之际,已然离家寻访名山。既然已经出家,又怎会回去,依我之见,当日身死之人,必定是个替死鬼。”
“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袁将军在他的未晏斋手札中记录了他与张真人的往来,袁家后世子弟不肖,家中凋零之后,未晏斋手札几经波折,流转于街面书肆,为我所得。当年张真人得证大道,即便是天子诏见,亦是拒诏不从。我思来想去,唯一的关联之处在于黄毓英是张真人的高足,而袁将军便是清君侧的主谋之一了。”
孙令灵低头思忖,民间传闻,永安三年,张真人青牛驾车,孤身一人离开京城。后来遍访名山,旁人问起,张真人便抚着一青色瓷罐,回答为一故人寻栖身之所。现在想来,其中必有关联,问道:“未晏斋手札现在何处?可容在下一观?”
“袁森此人不学无术,未晏斋手札粗鄙浅陋,在下早已付之一炬。若是贤弟好奇,在下亦可以向你讲讲,只望贤弟不要觉得无趣。”
孙令灵将信将疑听了下去,果真无趣得很,即便是黄育芩口灿莲花,也未能将这本近乎账本的手札讲得生动有趣些。直到听到某处,孙令灵疑惑出声:“为何袁将军连贪墨的银两都要提上两笔?”
“袁森为人城府极深,且谨慎小心,凭他的赫赫战功,就算是裂土封王也是绰绰有余,天下大定后他甘心交出兵权,深居在本朝太祖赐予他的国公府邸安享晚年,得以逃脱兔死狗烹的下场。由此而知,贪墨银两不过是自污名声的手段罢了。”黄育芩冷笑。
“原来如此,既然未晏斋的手札如此鄙陋,实实在在辜负了黄兄一番搜索查阅,付之一炬真是大快人心。”孙令灵击掌笑道。
黄育芩却没有笑,只低低的叹息:“是啊,手札如人,粗浅庸俗至极。”
察觉到黄育芩兴致低落,孙令灵讪讪,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他这才惊觉白昼飞逝。
原本孙令灵有要事在身,可惜眼下并无眉目,而黄育芩又与他一见如故,竭力挽留与他联床夜话,孙令灵便恭敬不如从命,留在了黄育芩的草屋。
入夜后山中空气湿冷,连被褥都湿沉起来,屋外是黑沉夜色,屋内未曾点灯。只有身侧传来的黄育芩若有似无地呼吸声,多日来的奔波,牵挂着京中的焦虑,父亲的坐困愁城,似乎都消弭融化在这沉沉黑夜之中了,孙令灵的心安定了下来。
“哒”地一声,清响自檐下传来,很快第二声“哒”也响起,这是下雨了,雨水落在屋檐之上,发出清脆的响动,孙令灵从未听过这样的可人的声响。切金断玉不足拟,初时若筝鸣,后来似刀剑错落相撞,**处如千军万马从天而降,仿若置身血染黄沙的喋血战场。
孙令灵在无边夜色中,静静地睁着眼睛,盯着隐没在黑暗中的床幔,鼻尖是陌生却令人心安的淡淡幽香,耳边是铮铮淙淙的雨水错落声响,身下是干燥柔软的被褥。世界被雨水冲刷,这一方天地安然无虞,他舒展着被下的四肢,心情放松下来。
“贤弟可是嫌吵。”卧在身侧的黄育芩仍旧醒着,感受到孙令灵细微的动作,他向着虚空微微笑着,“当年我一时兴起,用一根根中空的竹子铺了屋顶,原本就是喜爱这样的雨敲空竹的声响,这样给枯燥的山居雨夜增添了一些趣味。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才发现若是在这漫漫长夜中失眠,恨不得将屋顶的竹子全部掀掉。”
孙令灵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雨声,不认可黄育芩的说法,心中觉得十分新鲜。
“聆听夜雨雅致非常,在下倒是不忍心睡了。”
“既然如此,我亦是无心睡眠,彻夜长谈也不是不可。”黄育芩撑起自己的半边身体,朝向孙令灵道,“我见到贤弟的第一眼,只觉得贤弟似有心事在身,若不嫌弃说与我听,或许我能开解一二?”黄育芩蛰伏在黑夜中,仿佛一头狡黠的花豹,借着夜色遮掩,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孙令灵。
“这…”孙令灵正细细倾听细雨,不料黄育芩突然发问,原本闲适散漫的氛围骤然荡然无存。孙令灵心跳加急,平心而论,此行的目的说与避世修行的道人并无关紧要,况且面前的黄兄光风霁月,不似那宵小之辈,不必担忧他心生觊觎之心。只是兹事体大,当初离家之时,父亲再三嘱咐,若是走漏了消息,孙家阖府上下三十余口性命都将不保。
黄育芩将孙令灵纠结的表情尽收眼底,道:“愚兄在此修行十五余载,这是我第一次得见山下之人上来。贤弟不如如实说了吧,否则——”孙令灵无端嗅到了危险的味道,黄育芩的话音未落,有力的手便捏住了孙令灵的脖颈。
孙令灵白日里还在心中赞叹过这双手的骨肉匀亭,必然是自小养尊处优,没想到晚上就被这双手钳制住了。
黄育芩眯起眼睛,手心紧贴的皮肉之下是贲张的颈部动脉。他略略施加了手上的力气,怒道:“还不说!”
孙令灵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清醒过来,心中懊悔已极,眼前之人只怕对自己早已起疑,却放任自己顺水推舟留宿。明明另有一空置闲屋,却假称有同修之人外出未归,坚持与自己共榻,想必早已打定主意,趁自己困倦懈怠之时,见机将自己制住。
孙令灵受制于人,更不知晓对方意图,如今因自己一念之差受制于人,决计不可对他吐露半个字的秘密。
黄育芩见孙令灵闭上眼睛,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心中薄怒,手上便加重了力道,可是又恐将人扼死,便又重新松了手上的力道。
哪知道孙令灵看准了黄育芩片刻的松懈,劈手格开了黄育芩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将黄育芩的双手制住,然后一个翻身,用身体压住了黄育芩的反击,黄育芩连忙踢腿挣扎,可恨孙令灵提早用双腿绞住了黄育芩的动作,黄育芩这下便动弹不得了。
一阵天旋地转后,黄育芩心中暗自后悔小看了眼前这位少年,此刻手脚受缚,索性卸下全身的力气静观其变。
孙令灵从未想过事情发展至此,原本自己只是想挣脱束缚,未曾动过在别人家中冒犯了主人的念头。如今自己将人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不知如何收场。
“想必黄兄平日里很少与人起争执吧,与人干架,只掐住对方咽喉有何用,双手和双脚无一制住,莫不是专门给在下反击机会?”
“你!”
孙令灵不习惯夜视,依旧可以听出黄育芩语气里的恼羞成怒,不知白日里云淡风轻的道人怒发冲冠又是何种情态,想到此处,孙令灵可惜自己的双手另有用途,不能拍肩安抚黄育芩一番。孙令灵鬼使神差地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黄育芩的,黄育芩呆住了。
孙令灵只觉脸上触感红热,察觉黄育芩眼下面热气喘——正是被自己气着了。
黄育芩怎能不气,原本自己的行动受制于人已然是奇耻大辱,此刻又被这个小他十来岁的孩子轻薄了。
黄育芩怒道:“放开我,否则在下就不客气了。”
孙令灵小动物般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他,双眸在暗色里发出幽幽的亮光,手中动作不见半分退缩,显然将自己的话当做了耳旁风。黄育芩气结,口中立刻念起怪异的咒语,孙令灵不知黄育芩是何意图,唯恐他招来山林野兽,便连忙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唇,苦于双手皆无闲暇,便只能以唇阻之。
黄育芩瞪大了眼睛,从未料想过的此刻的变故,口中空气被夺,四肢施展不开,只得任由对方施为,躺平任由彼此鼻息紊乱交缠,说不清的亲近和狎呢。
孙令灵的心中暗自苦笑,这下入室行凶逞欲之事真是坐实了。如今骑虎难下,他心里不由得杂乱起来,呼吸逐渐粗重,心跳逐渐加速。
黄育芩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碰”地一声,一室的旖旎荡然无存,黄育芩嫌恶地将趴伏在自己身上的孙令灵推开,冷脸整理了身上的衣衫,这才对来人说道:“怎么回来的这般迟?”
“春雨临夜,耽搁了,望公子恕罪。”黑色的人影跪在地上,身边横着一根扁担,垂头等候黄育芩的责难。
“出去。”
“是。”对方毫不迟疑,转头离开。
等到房门从外面阖上,黄育芩动手擦亮了火折子,点上油灯,检查了孙令灵的颈后的伤口,简单地上了药,便将孙令灵扶到一边的软椅之上。黄育芩思索片刻,从五斗橱中取出黄色符纸,贴在孙令灵的额上,上面有用朱砂写满了怪异的字符。
原本昏迷的孙令灵仍旧闭着眼睛,却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坐直了身体,仿佛学堂里最认真听讲的好学生一般。
“现在我问话,你便回答,可好?”黄育芩面无表情道。
“好。”
“来此处是否寻人?”黄育芩问了最紧要之事。
“否。”
黄育芩放下心来,继续问追问。
“寻物?”
“是。”
“何物?”
“……”
黄育芩叹了一口气,果然无法回答太过具体,重新问道:
“与前朝有关?”
“否。”
黄育芩略微舒了一口气。
“与本朝相关?”
“是。”
“后宫之物?”黄育芩拧起两条秀眉,语气凌厉地发问。
“是。”
夜雨不知何时止住了,黄育芩久久地凝视虚空,微不可察地叹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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