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愣了一下,顺着那道细弱的声音看过去。
只见角落里站着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她浑身单薄,已是满脸泪痕,却还不停哄着哭啼不止的幼儿。
里正走过去,掀开襁褓,用指节蹭了蹭孩子温热的脸颊。
祠堂外天昏地暗,暴雨如注,萧萧风雷又添愁。
妇人抱着孩子上前,十分怜爱地用脸靠了一下她的小额头,对着霍铃七近乎哀求:“姑娘,你把这孩子带出去吧。”
等会里正就要带着他们离开,与其跟随他们前途未卜,不如把孩子交给一个身有武功尚可自保的人。
霍铃七黯然伤神:“可是我眼睛看不见,也未必能护好她。”
“我信您。”妇人眼神灼灼,正是泪花翻涌,“这孩子的爹是和木匠一起出去的,如今木匠侥幸逃脱,他恐怕已经遭了那厮毒手。孟先生和里正伯愿为我们大家博一个出路,我不愿拖累他们,也想为这孩子博一个出路。”
她面颊上抿出一个酒窝,笑道:“我听那些孩子说了,你虽然受了伤,可是武功高强,当初二两金来惹事,也是你出手将他打跑的。”
“姑娘——”妇人将孩子递到她怀中,十分留恋地看了一眼,“你把她带出去,孩子还没取名字呢......若能熬过这一遭,我们母子就还能有缘再相见。”
霍铃七感觉自己怀中被塞入一团温暖的棉絮,直到婴孩胸膛泛起小小的起伏,她才意识到,生命就在自己的怀中。
它很小,却很有力。
它发出细若蚊呐的哭喊,向这残酷的人间证明自己的存在。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有眼无眼其实无甚区别。她能明白里正让自己先行的原因,一则二两金带着人极大可能是在寻自己,她若是再跟大家继续躲在这里无非就是等死,二则她孤身一人方便行动,等会雨大牵引滑坡,自己一介盲身失去方向,很容易便会被泥流卷走。
除此之外,她也不想在这儿连累大家。基于此,霍铃七不得不走。
妇人跪在祖宗灵牌前,虔诚地磕头,双手合十道:“祖宗保佑,保佑姑娘和我的孩儿能一世平安,贱妇愿终身茹素,供奉祖宗恩德。”
霍铃七听着她的声音,悄悄用手碰了碰婴孩软糯的脸,旋即肃然道:“我会护好她,甚至高于我的命。”
她看不见这祠堂里的数十祖先,却能感到无数冰冷的心团团围在一起,发出众人拾柴的热切。
定风坞的人朴实温良,将一切心愿寄托于神仙和祖宗身上,企盼保佑与爱护。可天下太大,人间烦扰无数,总有神仙看不见的地方。这些神仙无法顾及之处,便滋生了侠。
霍铃七戴上蓑帽,将背景留在那一线冰冷的门缝间。
她听见有人在念叨:
“菩萨保佑,祖宗保佑”
“孟璃观,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霍铃七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忽而问道。
孟璃观站在人群间,颀长的身形裹在一件打了补丁的旧披风里,他蹙着眉,却笑道:“一路当心,你知道该往哪走,天晴见。”
他知晓里正的苦心,也不会更改他的决定,并且,他相信霍铃七能活着出去。
冷雨扑在面上,霍铃七深吸一口气,快速道了声:“多谢你。”
多谢你,救我一命。
她的身影陷在雨幕里,并随着里正重新将祠堂门合上而寸寸消弭。
*
豆大的雨点落在肩头,霍铃七以剑做拐快步前行。山路湿滑并不好走,并隐隐有滑坡之势,她紧随里正所说的路线,沿着定风坞的道路反向而行。
这条路霍铃七并没有走过,也是两眼一抹黑。不过高处与地处,土坡和枫林各自的气味都不同,她嗅着气味,竟也一路通畅。
落雨顺着蓑帽的边缘下坠,有几滴飞溅到婴孩脸上,惹得她发出嘤嘤的哭泣。
霍铃七停下步子,慢慢靠在在一棵枫树上屈下身,将手挡在婴孩的脸上。
听到孩子回归平静的呼吸声,她心里兀得柔软,连带气息都平稳起来。师父说她小时候就是个闹腾性子,一夜一夜的不睡觉扯着嗓子哭,熬坏了门中好几个师叔的眼睛。
想之她忍不住露出微笑,听着越大越大的雨声,心里也不觉得孤寂。
雨中掺了几片雪,零落飘在肩头。曾经最为宝贵的咲命剑,剑鞘已经满是泥泞,霍铃七抬起腿,一只手搭在膝盖。
这里和里正口中所说的“水”应当差的不多了。
枫林坳其实是一圈围住定风坞的风铃,地势较高,类似一个下宽上窄的埂。大片枯萎的枫叶落在地上跟泥泞混在一起,形成难以辨认的沼泽。
她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往前一掷,等听到石头落在实地上的声响才安心迈步往前走。
枫树疏松地落在山体各处,踩在落叶上不如往日的脆响,霍铃七想起上次自己欲离开定风坞时,还铆足一股劲想走回齐云门,而这次,风雨萧索,她只想等天晴。
不知何时,她双足一陷,像是有双手在下方拽着腿似的,将她整个人往下拖。
霍铃七心中一凉,腾出手在身周一探,果然摸到满手绵软的泥泞。
遭了,是沼泽!
深陷沼泽之人不能挣扎,越是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她深谙此道便稳住心绪,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飞快拔剑出鞘向左面一刺,狠狠入树三分。
霍铃七发觉得快,故而陷的不深。她用手紧攥着剑柄,缓慢试着将其中一条腿拔出沼泽,膝盖脱身后,她便成跪伏轻跪在沼泽面上。被沼泽困住的小腿像是被一圈又一圈的布帛所裹住,缠到血脉不通,骨节欲分,筋脉发出可以近似理解为凉意的痛麻。
雨肆意刮在脸上,她的面颊已经麻木。裤腿从膝盖那处开始被拉扯断开,随着她从沼泽脱身而被泥泞吞噬。
因落入沼泽而死的人,口鼻处都会被泥水灌满,身形扭曲,死态可怖。
霍铃七倚靠在树边心有余悸,她忽地失笑,自己有什么好惧怕恐怖的死相呢?
她反手拔下刺入树干的长剑,细心地放回剑鞘。
婴孩在自己怀中还恬静地睡着,霍铃七松了口气,整理襁褓防止她冻着。
她没有鞋,孑然一身,现如今自己也一样。
冷光于树影间摇晃,被锋利的雨丝割裂成数段,零落布在夜幕。金描真放下纸伞,接着垂首缓慢带上斗笠。
方才他看着那人于沼泽间挣扎,心里很是复杂。既希望她深陷入沼泽再无复生之望,又紧张于自己心中的不甘。
两种心态在心中博弈,直到霍铃七从沼泽里爬了出来。
宽大的蓑衣蓑帽,破损的裤腿,裸露的双足,一切狼狈不能再狼狈,可他依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霍铃七,她果真没死!她手中还握着咲命剑,总有一天她还会回到江湖之中。
想之金描真的双腿开始发颤,一拳砸在了树干上。
此刻他居高临下,此刻霍铃七腹背受敌,无论是定风坞还是霍铃七在他眼中都是渺沧海之一粟,他凭何畏惧?只要杀了霍铃七,他便不再会日日悬心,夜夜难昧,他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金描真握紧手中的刀,一刀劈了过去,将脑海里霍铃七那张倨傲清高的脸斩得粉碎。
旋即飞身而下,轻飘飘落在河滩之中。
霍铃七耳朵动了一下,察觉出这异响,敏觉出声:“谁!”
金描真眯起眼,将刀刃贴着霍铃七的脖颈比了比,厉声道:“霍铃七,你果然没死!”
这个人认识自己?霍铃七心头一跳,难道是来找自己寻仇的?可是偌大的江湖,败在她剑下的人无数,要是细细究来,齐云门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她心下算着,今夜是二两金带着漕帮的人来,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也该从是漕帮的人中。于是她站定道:“兄台我与任帮主有过一面之缘,望你慎重。”
想到霍铃七根本就没有记住自己,金描真握着刀的手更是紧了几分。
见来人沉默,霍铃七心下疑惑,正要说话时,一刀猝不及防朝她刺来。
她屈身躲过,后退半步将怀中襁褓抱得愈加紧些。
方才那一招让她琢磨了些许出来,刀风,刀弧都让她想起一个人。
霍铃七缓慢地抬起头,蓑帽遮住的那双眼睛阴森森的,闪着不应该有的透亮。那两个字在她唇齿间滚着,被舌头给硬生生推出来,“是你——”
我还没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心里这才把一切都圆回来,要找自己的人不是二两金,而是他金描真。
此趟为的就是将自己赶尽杀绝,不留隐患。霍铃七勾唇一笑:“赢了我的滋味,还不错吧?”
不知使了什么腌臜法子忝列其中的卑贱小人,竟然还好意思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金描真咽了口唾沫,慢慢将金错刀竖着举在自己面前,“第一剑你已经死了,我只是来助你一臂之力。”
让你死的更彻底一些。
霍铃七站在原地不动,伸手将怀中婴孩的襁褓细细解开,再取出两个角扎起圈在自己脖颈间绑牢。
她摘下蓑帽,轻轻地盖在她的脸上。
婴孩睡梦依旧,甚至砸吧砸吧嘴,用舌头将唇边的雨珠舔进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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