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怀义镇就在蟒山山脚,但徒步上山还要费一番功夫,差人备马又太过麻烦,于是顾山青、张文典以及他腋下夹着的马知县,三人一道上到小楼二层找谢丰年。
谢丰年在一个时辰之内又把他的七零八碎一个摞一个地铺了一桌,连茶壶水杯都挤到了桌子的边缘,看起来摇摇欲坠。而他本人则对着这一片狼籍一抛一接,在专注地把玩什么。
顾山青走近了一看,却原来还是他带回来的核桃。
在他对面,不空正坐在地上闭眼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老谢,你的车借一下!”张文典阳光灿烂。
谢丰年慢吞吞地瞥他:“做什么?”
“山青说了,要进山、捉鬼!”
“咳咳咳……”正在喝水的顾山青一下子呛了,万万没料到被自己说的话扎了一个回马枪。
“这么着急做什么,都出来了,还不趁机多呆几天。”
“你不怕叶司台,我们还是怕的嘛。而且,我们不在的时候肯定都是白鸿守城门,你忍心看我们的小白老弟在太阳底下晒成人干?”
谢丰年哼了一声,嘟哝了两句什么。顾山青隐约听到“谁怕她了”“只有你惦记”几个字,才见他对着眼前那一团混乱如麻一指,道:“那你找吧。”
张文典倒吸一口气,不由松开了手:“你又想让我给你收拾!”
一直在他手底下僵直如干尸的马知县如蒙大赦,一边趁机转身往外溜,一边嘴里念道:“小官这就去找个熟悉山性的人给几位大人领路,定然不负大人所托……”可惜没能溜走,就被张文典反手揪住了后背心。
张文典叹了一口气,认了栽,一手牵着马知县,一手小心翼翼地在谢丰年的东西的里翻找:“没关系的大人,又不是去山中徒步,要那么熟悉山性做什么?您只要认得路,知道那樵夫荒废的小屋在哪里就行了。大人这般尽职尽责,肯定不可能没去过吧?”
死在二十前的那个樵夫无亲无故,他留下的小屋再没人住,但也无人去拆,成了山中歇脚的地方,直到最近有人从山里逃出来,道见了他的鬼。
蟒山虽然称不上高山,却也不小,跑出来的几个人声称见鬼的地方又各自不一,漫山遍野地去找无疑是行不通的,只能先去他住过的地方看一看了。
马知县在承认失职和保住小命之间权衡了一番,眼一闭、心一横:“大人说笑了,怎么可能没去过呢,哈哈!小官这就领几位大人进山!”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精神一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是,在大人来之前,小官费尽心思请来了清净山道一派第五十六代天师,顾玄子道长和珑虚子道长驱邪,两位大师进山施下了八方威神除晦消邪之**,说不定,那鬼早就已经被他们消灭了吧……?”
顾山青躲过他期待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张文典——那是什么?
张文典微微摇头——不知道。
接着瞥向睁开眼的不空——那是谁?
不空双手合十口中默念阿弥陀佛——没听说过。
谢丰年对着手里的核桃哧了一声,也不抬头,道:“顾玄珑虚,顾珑玄虚,看来这两位道长,还是江淮人士啊。”
顾山青“噗嗤”笑出了声,又看马知县脸色唰地变了,赶忙咳嗽了两声,道:“大人放心,有我们在,必定不让大人受到任何伤害。”
“这种话可不能说满吧。”谢丰年闻言,放下核桃,在他的那一堆里摸索了一番,摸出了两个不起眼的物件,一个是一支不到拇指长的竹质短笛,粗糙得仿佛是某个牧童刚刚随手削出来的,另一个则是一颗裹了一层厚厚包浆的陈旧念珠,几乎能让人想象出它挂在哪个胖和尚胸前的样子。
谢丰年将这两样毫不在意地扔给马知县,看他慌忙接住,又道:“念珠带在身上,有事吹笛子。假如这两样都救不了你,说明你原本就命数该绝,你就安心地去吧。”
马知县:“……”
“你可别吓人了!哪有那么夸张。”张文典插嘴道,他翻找的动作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成了整理,“如果山里的真的是云娘的相好,那他成鬼顶多二十年,能附身到人身上就算不错了,还能出什么事?”
“那你说那些人是怎么失踪的?”谢丰年反问。
“这……”张文典一时语塞,想了想道,“他们毕竟是普通人,被附了身藏到哪里去了也有可能。”接着转而对马知县道,“放心吧大人,我们肯定不会让你被附身的。”又补充了一句,“就算附了身也能把鬼赶出去。”
“那就拜托大人了!”马知县诚惶诚恐道,丝毫没觉出张文典说的最后一句和前一句有什么冲突。他安心了不少,又生出闲心,问张文典道:“大人,这鬼,是年份越长,越厉害?”
他这个问法仿佛鬼是什么好酒,越沉越香,顾山青觉得十分有趣,耐心答道:“可以这么说。鬼由执念而生,执念浅的没几年就散了,留下来的都是执念深的。初时浑浑噩噩,要么越来越疯狂,要么越来越清醒,疯狂的多,清醒的少,总归都是越来越厉害。只不过疯狂的那些往往要为恶,哪怕嚣张一时,也总是会被人消灭的。”
“原来如此!”马知县啧声称奇,俨然忘了刚被吓得动弹不得的就是他自己。说着,眼睛又蓦然一亮,问,“那照大人这么说,假如不作恶,他们岂不可以说是不死不灭了?这不就是长生不老了!”
“你当不死不灭是什么好事么?清醒了,想方设法成全了执念,就去转世投胎,或者干脆认清现实,看开了,自然也就消散了。”谢丰年道,“否则从古至今这么多年,人间不早就挤满了飘飘了?还像话吗!”
张文典:“……飘飘?”
谢丰年:“怎么?有意见?”
张文典:“……没有。”
不空起身坐到桌边,道:“不过,小僧确实听传言说有鬼执念至深至重,千年不散,修成了人形。修成人形后形容举止与人无异,甚至连鬼气都能彻底隐藏,法力无双,乃成鬼王。”
“哼,假如真有这么个鬼王,不管他的执念是什么,不管他看起来有多清醒,恐怕也早就疯到极致了。”谢丰年道,从一个金属物件底下抽出起兮车,“……找到了,这不就在这呢吗?”
张文典:“……”
经过这么一番耽搁,等他们准备好出门时,天色只剩最后一缕郁郁深蓝。
谢丰年以“车里坐不下”和“不想弄脏衣裳”为由拒绝和他们同行,而张文典在得知“山中多蛇”之后很是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终究觉得人须要脸,不能在强逼马知县上车之后反手打一记退堂鼓,仍是和顾山青、不空以及浑身瘫软如赴刑场的马知县一起登上了起兮车。
他们甫一上车,起兮车便轻飘飘驭夜风而起,温柔至极。
只可惜唯一没坐过这车的马知县手僵眼直,牙齿打战,死死抓着股下座椅边缘,丝毫没觉出这温柔来,只在即将见鬼的恐惧之外,又多了一层在见鬼之前保不准就要坠地而死的悲哀。
坐在他边上的顾山青轻笑一声,轻轻拍了拍他,向外一点:“马大人,你看下边。”
起兮车在车前的小门之外,左右另开了两扇大窗,是大敞着的。
马知县颤抖地挤出一声强笑:“大人您可别说笑了。遇上鬼我能挣扎一下,掉下去我能扑腾两声,但您现在让我往下看,我可是真的要死了!”
这话把余下三人都逗笑了,笑完,顾山青伸出一只手:“你握住我的手腕,总不会叫你从车里掉下去。”说完又一指不空,“你看见他没有,他会飞。假如这车也掉下去了,我们让他第一个救你。”
马知县顺势紧紧扣住顾山青手腕,接着眼巴巴地问不空:“大人会飞?”
不空合十默念,也微微一笑,递出一只手:“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确实会飞。”
“大人现在放心了?”顾山青笑问。
话说到这个地步,是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了。马知县两只手各稳稳牵着一个人,终于颤巍巍地向窗外探出一点头。
起兮车飘到了高处,正在怀义镇的上空。
此刻正是入夜时分,家家户户都息了炊,围在一起吃过了饭,点起了灯。
从天上遥遥看去,河边的繁华处的灯火连成细细的一线,向远处延伸,又渐稀渐暗,隐隐约约,明明灭灭,如同大山里将息未息的瞑瞑野火,又如上元时将灭未灭的纸纸船灯。
这群山旷野间的一点微光在彻底降临的黑夜中显得纤薄、脆弱而又璀璨。
“这……”马知县似乎一时忘了心中恐惧,看呆了。
顾山青笑道:“这是大人庇护下的千家灯火。”
马知县倏然一震,似有所觉,难得地沉默下来。
见他不语,顾山青也不多言,只任他牵着,转眼便行至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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