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明明还是原来那个客栈。
大小包裹风尘仆仆的旅客们埋头吃饭,柜台后的帐房拿着一个算盘对着账本认真算账,而那无精打采的店小二依然在无精打采地给一桌桌的客人送上他们点的菜,与顾山青出门时没有任何分别。
然而在他的眼中,一切却似乎都变了一番天地。
顾山青抱着阿鹰,绷紧神经,似乎每行一步,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老人给他的符咒无疑十分有效,他母亲在老人进门时抬头望了一眼,却没有露出任何发现他的迹象。
老人缓缓地扫视大堂一周,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瞧见了顾山青所说的青年——那青年的一身衣冠精致齐楚,在灰头土脸的人群之中十分突出。
他坐在大堂靠里的位置,眼前放了一盘菜,腾腾地冒着热气,是小二临时搞来的生爆猪杂,正举箸要吃。
看见了他,老人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仿佛在寻找空位般,顺着过道慢悠悠地往里走,脚步中甚至多了一丝先前没有的,大约是装出来的属于老者的蹒跚。
他路过了顾山青父母那一桌。顾山青的父亲抬手要招呼他一起坐,被他无视了,又讪讪地放下手。
而跟在他身后的顾山青趁此机会,将提前备好的纸团往父亲怀里一丢。
他的父亲被这凭空出现的纸团吓了一跳,四处环视一周,没找到丢纸团的人,才犹豫地将它拿起。
顾山青一边走,一边觑着父亲将纸团展开,脸上的困惑瞬间被惊讶取代——这是父亲认出了他的字。而后接着往下读,读得愈多,神情愈发凝重。
早在进门之前,顾山青就在老人给他的空白符纸上写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时叮嘱他们尽快往外走。
而他的父亲也确实照做了。
他将读完的符纸折了两折,收入袖中,对顾山青的母亲低语了些什么,便起身挎起包裹。他的母亲面露惊讶,却没有多问,顺从地站起身来。然后,他们开始劝说对面的夫妇跟他们一起走。
顾山青此时已找了个大堂中间的空位坐下。阿鹰藏在他的怀中,只有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继续观察老人的动向。
与他同桌的人对他的存在一无所觉,正好让他能分出神来关注父母那桌。
虽然顾山青听不清父母用的是什么借口,但从他们的样子来看,那对夫妇显然并不想走——这几日下来,他们比开始时放松了许多。那个丈夫面露惋惜地看着桌上剩下的菜肴,口中无疑是在推脱,他的妻子附和地点头,甚至靠着丈夫十足娇嗔地揉起了腰。
时间一秒秒流逝,见他的父母依然在对那夫妇二人温言劝诱,丝毫没有要先走的意思,顾山青的心中不由益发焦灼。
如此不知多久,他的母亲说了一句什么,那妻子突然一愣,终于改变了主意,而她的丈夫也被她说动,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开始收拾行李。
顾山青悄悄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他便听到屋盖之外遥遥传来一声熟悉的鹰唳,清脆而又悠长。
他的双手猛然一紧,想要抱住怀中的阿鹰,又强行克制住了。阿鹰的胸腔鼓起,鸟喙大张,却奇异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是老人的符起了效果。
顾山青慢慢地回过头。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老人已经走到了那青年身边。
确实是他。
好在他旁边的桌子就有一个空位,见老人过来,青年也没起什么疑心,只稍稍一瞥,就把注意力放回了眼前的猪杂上。
老人在那个空椅子上坐下,招来小二,点了一壶茶。
顾山青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不自觉放松了许多。到了这一步,他和阿鹰的任务其实已经算是完成。至于老人之后要怎么追踪这个魔头,要在何时、哪里出手,便与他们无关了。
意识到这一点,顾山青蓦地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惆怅。
那时的他心中奇怪,不明白这陌生的感受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二十年后梦里的他却懂了——无论老人的师兄是否能及时赶到,他们能否成功地将魔头制服,还是说他们将在这个过程中身死魂销,他与老人大致都是此生不见了,甚至连具体的结局都要在很久之后才能知晓。
在人的多变和无常之后,人生的莫测和难料又在这险峻的世间向他悄悄地掀开了一角。
但无论如何,他强令自己打起精神,他们一家,包括阿鹰,能躲过这一劫,总是好的。
顾山青看向父母那桌,那对夫妇终于将他们的包袱收拾齐全,背在了身上。他只需要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出到门外,再揭下符纸,与他们会合。之后他们可以在镇里找一处没人的屋子,躲上几日,或者干脆躲到荒郊野外的山里去,总不会倒霉到和同一个魔头狭路相逢。
顾山青抱着阿鹰,就要往外走。在走之前,又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有某件早该发生的事迟迟没有发生。他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或者说,有哪个早该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迟迟没有回来。
刚刚被老人招呼过去的店小二还立在那里,只不过面向的是另一边。
外表白皙斯文,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像个魔头的青年用筷子夹着一块酱爆过的肉,正举给小二看。
顾山青的心跳一停,想起了他点单时唯一一个要求——“不要猪肝”。看这情形,他筷子上夹着的必定是块猪肝无疑了。
顾山青收回目光,一边加快脚步往外走,一边又不禁地竖起耳朵,提心吊胆地去听那青年和小二的对话——如果那小二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连累他为了一块猪肝而死,那可当真是死不瞑目!
他离他们距离颇远,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零散的字句,但多少是明白了两人的大意。
青年的声音出奇的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好声好气,连抱怨的理由基本都和常人无异,无非是我花了这么多银子,不过提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却依然得不到满足云云。而他的要求也并不过分,连银子都没想着要回,只不过是想让后厨给他再炒上一盘,这一次万万不要再有猪肝。
另一边,那小二的辩解同样合情合理,说现在“妖魔当道,人心惶惶”——听到这两句,顾山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可那青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平平地让这句话滑过去了——所有人都跑了,东西不好买,贵得异常,青年给的银子几乎都花在了买猪杂上,没剩下多少了。况且现在后厨只有一个厨子,要炒所有人的菜,只不过是一时疏忽,漏下了这么一两块猪肝没拣出去,请这位客官多多担待,把它挑出去不吃,也就得了。
两人为了这等鸡毛蒜皮拉锯得有来有往,若不是知道其中一个杀人不眨眼,早犯下了许多让人不忍卒视的惨案,顾山青当真要乐出声来。
在他战战兢兢的偷听中,又像过了瞬息,又像过了许久,他们的争执终于分出了胜负。在青年的坚持下,小二屈服了,端起那盘夹杂了几片猪肝的爆猪杂,准备回后厨让人重做。
这时顾山青已经走到了大堂堂前,就跟在他的父母四人之后。有一队人一脸疲态地从大门进来了,他的父亲知礼而守礼,哪怕在这种时刻,也本能地侧开身,让对方先走。
刚才在小二让步时,顾山青的心便颤悠悠地落回了原处。此刻眼看进门的一行人马上要过去,甚至抑制不住生出隐隐激动——只要出了那扇大门,他们就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劫。再乐观些,说不准老人的师兄及时赶到,收服了魔头,便是天下太平!
忽然,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穿过重重嘈杂,不知为何格外清晰,开玩笑道:“这么好的猪杂,就退回去了?不如给我!”
顾山青猛地扭头。
原来端着盘子的小二也被刚刚进门的人堵住了,就立在狭窄的过道里等人过去。和他说话的人坐在过道边上,没有带包,显然是店里的熟客。
听他这么说,小二也不把他当一回事,无奈地摇摇头,抱怨道:“可不是么。这么好的下水,只不过多了几块肝,就要退回去。现在的人啊,真是有了几个臭钱,就把自己当大爷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德行……”
话音未落,下一秒,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揪住他的领子,猛地把他向后拽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在半空之中,那小二还茫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轰然砸到了地上!
所落之处,桌椅碗碟尽数粉碎。
在杯盘破碎的同时,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顾山青他们眼前的大门遽然合拢。
“砰!”“砰!”“砰!”“砰!”“砰!”
紧接着的,是饭桌旁临街的窗子,通向后院的小门,甚至楼梯上方没人够得着的小窗。在任何人能反应过来之前,整间客栈就彻底成了一个盛着鱼的釜,装着鳖的瓮。
所有人都傻了眼。
少年时的顾山青呆呆地看着那再也不曾动弹的,不知是死是活的小二被看不见的丝线往后拖,直拖到那个依然似笑非笑的青年跟前,脑中一片空白。
而身处梦中的顾山青与他一同看着,心中满是悲哀,如同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失控的马车冲入人群的路人,再怎么忧心如焚,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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