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顾山青

在青年的操控下走了两步,顾山青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肝胆欲裂。

就在几步之外,他之前从客栈灶房里拿来砍断缰绳,方才又被老人拿去削木棍的剔骨刀就躺在火堆的一旁,静静地反射着晦暗的火光。

“不不不不……”老人喃喃道。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顾山青也在心中大喊,却喊不出声。不过仅仅几秒的工夫,形势倒转,他成了片刻之前的老人,而阿鹰成了他。

再顾不得什么“集中精神”、什么“从一点点开始”,顾山青使出全身的力气抗拒着,只觉肌肉都要被绷断,手脚却不听使唤。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到剔骨刀前,弯下身,拾起了刀。接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少年走去。

少年背对着他,属于少年人的青涩肌肉因用力而紧绷,不时滚动着,皮肤在火光中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麦色,附着一层薄汗,隐隐地闪着微光。

而他提起的刀尖,距离这光洁的背脊不过几尺之遥。

不不不不,不不……

顾山青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穿透他的五脏六腑,彻入他的骨髓。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即将踏入客栈大堂时没有,看到青年现身小庙时没有,甚至在老人举着热锅向他慢慢逼来时也没有。

他的脑袋突突作响,眼前一片猩红,一下又一下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人要拿一根长针钻穿他的颅骨,而他全身的血液就要从那钻出来的小洞喷涌而出。

不不不,不……

他举起刀。

少年仿佛觉出了刀尖的寒气,又努力地挣了两挣,没能挣开青年的纠缠,一扬头,狠狠地向下砸去。青年被他砸得闷哼一声,有血从鼻子里涌出来。

少年再次扬起头,然而,就在他动作之前,一把剔骨刀已然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后背。

少年一抖,接着,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般,狠狠砸下!

青年似乎终于感到了疼,口齿不清地大骂起来。

不不不不不,不不……

顾山青拔出刀,又一次高高举起。

“扑哧——”□□入刃的声音。

“不……!!”

顾山青听到老人撕心裂肺的叫声,无声地笑了。

方才仿佛要撕裂他周身的剧痛被肚子上的一点凉意取代,又随着温热的血潺潺地流了出去。一块块的黑斑开始遮盖他的视野,眼前的场景止不住地向一旁倾倒,直到他的头重重地撞上了歪斜的大地。

在一片模糊中,顾山青看到少年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他的方向,然而他的长相、他的模样,顾山青却是怎么也看不清。

“真可惜。”他心想。

眼前的黑斑渐渐连成一片,耳边老人焦灼的叫喊声慢慢退场,在被黑暗淹没前的最后一点微光中,顾山青看到老人似乎挣脱了束缚,向坐起身来的青年扑去,听到阿鹰前所未有的高亢尖利的叫声,以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群鸟扑翅而来的簌簌振响。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车轮那么大,螳螂真的不知道它会被碾得粉身碎骨吗?”

“我也不知道。先人说它不知道,但或许其实它知道也说不定。”

“但是,如果它知道自己会被碾碎,它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只因身后之人,皆为我族,身后之地,皆为我土。虽是九死,义不可退也。

在虚幻而飘渺的群鸟振翅声中,顾山青睁开眼。眼前是他熟悉的床的帷顶。屋外的街上远远传来打更人“邦邦”的更声。此时已近五更,万籁俱寂。

顾山青坐起身来。小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肩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他摸了摸小黑的羽毛,低声道:“没事。”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关于少时的梦了。

在小庙里,他为了不伤害阿鹰——他直到如今都很难相信那少年是阿鹰,但除了阿鹰,那又能是谁呢?——将剔骨的尖刀捅入了自己的腹中,很快便失血昏厥,再醒来时,早已过去许久。

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后来的师父。

他师父说他浑身是血地倒在昆山山脚——“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闯入的那种禁地的”——便带他走出昆山,费了许多力气把他救活。

命救回来了,却见他整个人痴痴傻傻,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更不会说话,于是出手一探,发现他三魂七魄竟是缺了一魄。

万幸中的万幸,他的师父神通广大,涉猎广博,原本便粗通魂术,搞清了他的状况之后,又翻阅了许多古书**,好不容易将他缺的那一魄补全,终于让他的神智得以回来。

他的神智回来了,但与那一魄一起丢失的记忆,顾山青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陆陆续续在梦中想起。那时候他的魂术已有所小成,而他的师父在将所有与魂术相关的知识教给他之后,也早已离去。

凭借梦中的记忆,他推测牵丝戒是通过操控魂魄操纵肉身,而他的魂魄因为抗拒得太过厉害,被牵丝戒撕裂,在他受了重伤、半死不活时离体而去。

但他一开始在小庙中到底是怎么得救的,又是如何闯入昆山,却从始至终无从知晓。

之后顾山青走南闯北,云游天下,但凡有任何写到丘无忌或者牵丝戒,哪怕只是稍稍提起这二者的书,他都会拿来翻看,不止为了找寻他得救的答案,更为了寻找老人和阿鹰最终的下落。

但是,没有一本书提到过他,提到过他们。

丘无忌恶有恶报的结局毋庸置疑,但说起最后是谁制服他的,书里所写却堪称琳琅满目。

堂而皇之摆在书铺外边的正典大多说是扶正按察使与镇异提刑司的高人联手所为,小道流传的野史里则列举了形形色色知名或不知名的山中异士,甚至是隐于荒野的奇诡门派、神秘大妖,不一而足,其情节之曲折离奇堪比小说话本,大多不足为信。

而老人和阿鹰他们两个,无论是正典还是野史,甚至在受害之人一栏都没有被提起过。

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就那么默默无名地在那个小庙里死去了?连凶手是谁都无人得知?

一本书翻到最后,顾山青的心中总是满是悲凉。

但在这过程中他也不算一无所获。

虽然不知道作者是从何而知的,但他在一本考究天下异宝的书中得知牵丝戒是触之即控,并不必须要戴在手上。而假如有不止一个人同时触碰戒指,那么牵丝戒便会失却其所能,谁也不听。

这解释了在阿鹰攥住丘无忌的手时,他为何无法控制阿鹰。阿鹰不可能知道丘无忌的牵丝是由牵丝戒而来——在丘无忌没被捉住之前,全天下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个戒指,但他一定观察到他在操纵他人时伸出的总是戴着戒指的那同一只手,歪打正着。

但这书里写的也不全对,顾山青在读到这一条时心中暗想,哪怕有两个人同时触碰戒指,已然被戒指控制住的对象仍旧是被控制住的,否则他当初就不会身不由己地举起尖刀。

多么巧啊!他进入镇异提刑司的第一个案子竟然就遇到了这个老敌人、老朋友。

他当初选择接受邀请,来到镇异提刑司,未尝没有从内部翻看与丘无忌有关的资料的意图。但其实这已然成为了他经年的习惯,这一段过往和其中的种种细节,他从很多年前就已学会了不去细想。

那么,他今晚为什么忽然又做起了这个梦呢?是因为那个樵夫坎坷的命运让他想起了少时的自己吗?还是云娘生死不渝的抉择,让他想起了老人和阿鹰?

顾山青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多时,久久不能入睡,最终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随手套了一件便衣,没有惊动王伯,推开门悄悄地来到了大街上。打更人早已走远,街上空无一人,除了远处妖王宫和人皇殿遥不可及的璀璨灯火,周围都是黑的,只有零星商铺门口点着暗淡的小灯。

顾山青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会,突然听到肚子咕咕作响。为了在宵禁大门关闭前赶回王都,他们拒绝了马知县的盛情邀请,没有吃晚饭就走了。他在睡前就着茶水随意塞了两口王伯买的点心,看来果然还是不够。

顾山青思忖了片刻,想起张文典曾经提到过,整个王都在夜里只有一条街市是开着的,街市里有几家小吃铺子,卖些羊汤、馄饨之类,供那些在夜里打更巡夜值守的更夫衙役、晚班捕快,以及紧赶慢赶在大门关闭前进入王都的投宿旅人填填肚子。

他回忆了一下张文典所说的那条街市的方向,手一招,召出小黑,让它变大,而后爬上它的后背,以不惊动在天上职守的妖禽的高度一掠而去。

为了不引人注目,顾山青在离街市不远处就从小黑身上下来,步行前往。

那条街市果然不长,整条街总共只有三四家铺子——与其说是铺子,不如说是摊子。肩上搭着条抹布的摊主在两三张,或者四五张矮桌旁支起一口大锅,氤氲着腾腾的热气,点起的几盏灯远远称不上亮堂,在静谧的黑夜里却显得亲切而又温暖。

几个摊子加起来也没有几个客人,稀松地坐在各个摊子的桌边。顾山青问离他最近的摊主点了一碗馄炖,又另要了一碗馄炖汤,端着碗扫视一圈,想找个宽敞的位置,登时愣住了。

在另一边,几沓蒸笼后隐蔽的角落里,一个人一身黑衣,高眉深目,坐姿笔挺,正端着一碗汤举向唇边,不是苍殊,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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