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归堂

在镇异司所有人讶异而疑惑的彼此对视中,在恰好跑来坐班的谢丰年嘲笑的目光下,顾山青麻利地从镇异司大堂滚出来,奉命就医去了。

叶一留下的地址离镇异司不远,顾山青却不甚熟悉。他在满是私宅的巷子里拐来拐去,绕了好几个弯,才在其中一条窄巷尽头看到一扇颇有古韵的木门,木门上挂着块同样雅致的牌匾,题着“一归堂”三个字。

人生漫漫,终有一归。

在那本文书的缝隙看到这三个字,顾山青就觉能得到叶司台认可的人果然非寻常之辈——明明人家是来求医的,还未进门,倒先劝人看开了。若不是当真医术高明,恐怕首先要被人啐一句晦气。

他敲了敲门,听到一个童子稚嫩清脆的声音在门里远远喊到:“请进!”

顾山青推门而入,走过门厅,进入一个小院。院子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主堂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

看到这人是谁,顾山青理当觉得出乎意料,他却不知怎的并未感到惊讶。

那身影听到响动,回过头来。

顾山青笑道:“又见面了,苍殊大人。”

苍殊看上去却比他吃惊许多:“你怎么……”

话没说完,一个仿佛从年画里跳出来般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冲到他们面前,气得小脸通红,跳脚道:“不许说话!不许说话!师父正在想下一步棋呢!”

顾山青赶紧将食指放在嘴边,以示噤声,安抚于他。等小娃儿气冲冲地折回去了,老老实实地立在苍殊身边,只用眼睛悄悄地往门里看。

说是下棋,屋里却只有一个人。一个清瘦的身影一身白衣,背对着他们翘腿歪在榻上,棋盘被他的身子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只耳朵和一点点脸颊,白皙光洁有如美玉。

似是在思考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优雅地偏了偏头,露出一个秀逸的侧脸,轻轻地咬住了自己食指的关节。

顾山青一怔,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认真地想了想,恍然记起他的师父下棋时也有这个习惯。虽然是他教会了顾山青下棋,他本人却是个臭棋篓子,教完不多久就屡屡被还是个少年的顾山青打败,每次想不出来下一步时,都要死死咬住手指,把脸憋得通红,眼睛好似要瞪出来,倒和刚刚那个愤怒的童子有点像。

顾山青在心里偷笑两声,又生出一分怅然。

他和师父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共也没有几年。在全然下不过他之后,他的师父就再没有和他下过棋。不久之后,又在将魂术尽数教给他后不辞而别,没有留下任何联络的方式。除非有朝一日,巧之又巧,在大街上与他迎面相遇,他怕是这辈子也见不到他的师父了。

顾山青有时会想,假如他当时让着师父一点,他会不会晚走一些?但理智又告诉他,他师父本身便是个随心所欲如风一样的性子,就算输给他一百局,他也不会晚走一天。

——为什么他的人生总是离别?

顾山青有时也会不禁自问,先是父母,再是阿鹰,最后是师父。如果不与任何人相遇,不在意任何人,是不是就能轻松地说一声再见,或者再也不见?

顾山青想得出了神,忍不住在这位神医脸上多看了几眼。可惜他的师父是个三撇胡子的小老头,和眼前俊秀的神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叶司台在文书上写下的他的名字,似乎叫做“林岩树”。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竟不小心让这位林神医察觉,他漫不经心地看了过来,看到苍殊和顾山青,微微一怔,而后,仿如梦境初醒般慢慢地把自己从沉思中拔了出来。

他站起身,想向他们走来,衣角却不小心勾到了棋盘,盘桌翻倒,棋子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苍殊和顾山青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赶忙上前帮他捡拾,一直候在林岩树身前的童子一边捡一边怒视他们,用目光谴责他们打扰神医下棋,神医本人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笨手笨脚的!”

当他正脸转过来时,顾山青只觉他的五官无一不秀,无一不美,却十分淡雅,衬着他周身气质,整个人仿若闲云野鹤,哪怕脚踩大地,也好似随时飘飘欲去。

此时他蹲在地上这般一笑,显出几分稚气,反而让他整个人鲜活了许多。

“哪里哪里,”顾山青急急道,“是我们不请自来,搅扰神医了!”

林神医连连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说着,突然抓住顾山青帮他捡棋子的胳膊,“咦?你这个伤,很独特啊!”

从怀义镇回来之后,张文典又给他处理过几次,用的生肌符效果甚好,伤处的肤色与周围无一点差异,只有上手去摸,才能摸出一点点突起,没想到这位林神医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又追问:“你这个伤,是怎么搞的?”

顾山青思忖片刻,正想用他的枣树故事糊弄过去,就见林神医脸色一沉:“不许瞎编乱造敷衍我,你们叶司台就是这么教你看病的?”

顾山青一呆,就听他又嗔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知道是她让你来我这的?”不等顾山青回答,他便自顾自接着道,“你觉得,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找到我这来么?还是说,你觉得谁都能和苍殊关系匪浅,还可以在这个时候过来?”

确实,苍殊虽然名震天下,但为人不苟言笑,能与他相熟的人或许算不上多,其中多数无疑都是些能人异士。

而他所说的“可以在这个时候过来”,大概指的便是问君殿和御城军的人了——据说他们日程严谨,平时并不能随意出来走动。

但顾山青十分不解,这位林神医到底是怎么从他们没说完的短短两句话判断他们“关系匪浅”的?

林神医说完,不等顾山青有何反应,也不管那一地的棋子了,回身就走:“跟我来。”

顾山青低声对苍殊和那生气瞪他的童子道了一声“麻烦了”,便随他往里走。

这宅子从外面看不起眼,进深却很深,走过一个颇为宽敞的天井,顾山青跟着神医来到一个别间。别间一进门先挂了一幅人体穴位图,四处随意地堆着些诸如针灸、艾条、火罐之类,甚至在角落里立着一架森然的白骨。

林神医从桌下拖出一条板凳,道:“坐下,胳膊伸出来。”

顾山青依言行事,林神医端着他的手臂左右观察了一番,号了号脉,按压几下,点点头,在柜子里翻找一阵,翻出一桶银针,又出去了。等他再回来,那针桶里的针已然变成了木制的,细细的针身上画着几不可见的繁琐细纹。

他仔细地将木针一根根扎在顾山青时有作痛的位置,扎成一个五角之形,又从桌上仿佛各种器具无所不包的矮胖木桶里抽出一支极粗极大的银针,道一句“你忍一下”,便对着五角正中戳了下去。

利刃入肉的刺痛之后,顾山青以难以言说的心情看到自己的皮肤底下有什么东西开始蠕动。不是惯常的痛痒,一种怪异的摩擦之感从他的伤口处顺着胳膊一路向上蔓延,让他颈后寒毛都竖了起来。

林神医转动银针,蠕动愈发剧烈,直至极点,似乎马上就要破皮而出,而后,在顾山青提心吊胆的目视下,突然停住了。

林神医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道:“好了!”说着,将银针拔下,倒插入一个一指长的小木盒中,又将画了细纹的木针一一取下。取完,另开了个方子给顾山青,“都是常见的药材,去哪取药都行。”

顾山青接过药方,屈伸了一下手臂,那股难言的不适确实没有了,只留下一个小米粒大的红点。这位神医果然名副其实。

在他屈伸时,林神医端起放过银针的小木盒,颇感兴趣地看着里边的东西:“这是什么?怎么跑到你胳膊里去的?”

——顾山青的猜测竟是正确的,约有小指盖那么大的一块息壤躺在木盒底,正在微微蠕动。

原本顾山青看他施用木针,以为他早知晓木头对息壤的克制作用,听他这么一问,却像一无所知,不由惊讶地反问:“您施针前不知道我手臂里是什么吗?”

林神医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肉里有怪东西,把它逼出来不就好了,我做什么要知道它是什么?”

确实,木针上的细纹显然是某种符术,将息壤逼出来的不一定是那针木头的材质,更可能是针上的符文,而木针可比银针好画符多了。

想通此节,顾山青略去“逆天五行”这类细节,大致对他说了一说这息壤是何物。林神医立刻失了兴趣,将木盒推给顾山青:“拿走拿走,不要留在我这!”

说完,起身向外走去。

他全程没提诊金的事。平素与叶一和苍殊这等人物来往的神医,给顾山青看诊,无疑只是因为镇异司的面子,但不问上那么一句,似乎也不合适。

谁成想顾山青刚迟疑地吐出“脉礼”两个字,林神医立刻翻了脸——虽说长了一张世外高人的脸,他却意料之外的喜怒显形于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成在路边摆摊看诊的了吗?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顾山青心道不妙,赶紧解释,他却并不爱听,越走越快,到了过厅,对苍殊说话时也没有好气。

不等苍殊开口,他就一挥手道:“不用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备好了吗?”等苍殊平静答道“备好了”,再没说半句,抓起童子为他准备好的布包就冲出了门。

顾山青和苍殊一路送他到巷子口,乘上苍殊准备的马车。望着马车哒哒而去,顾山青不禁苦笑:“我好像惹他生气了。”

苍殊问:“为何?”

顾山青同他说了礼金的事。

苍殊认真听完,开了尊口,只说了两个字:“无妨。”

顾山青想起上次他问苍殊,鹭飞飞和猫九郎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他也是这么说的,顿时只觉哪天天塌下来了,他问苍殊怎么办,他的回答大约也同样会是这两个字。

苍殊没怎么在意他触怒林神医的事,在“无妨”之后,却严肃地问道:“你为何来找他?”

顾山青愣一下,才反应过来苍殊是在问他本身出了什么事。枣树的故事在脑海里盘桓了一圈,又被他赶走了。他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对苍殊说了,就见苍殊的面色愈发肃然,到了最后,仿佛空气都沉沉地凝滞了。

顾山青莫名感到了压力,甚至比被叶一责骂时更甚,吞吞吐吐道:“……所以,就是这样。”

苍殊依然沉默。

顾山青干笑两声,转而问道:“大鹏王身体抱恙吗?”

能支使苍殊替他叫大夫的,全天下除了大鹏王,也不做他人之想了。

苍殊道:“不。他喜爱的歌姬身患宿疾。我顺路过来一趟。”

顾山青道:“原来如此。”又好奇道,“这位神医也给妖看病么?”

苍殊道:“歌姬是人类女子。来找这位大夫是依念君指点。”

“哦……”顾山青突然想起谢丰年所说关于念君小时候的传闻,尚未来得及思索,就听苍殊问,“你回镇异司么?”

顾山青道:“是。”

苍殊:“已经到了。”

顾山青吃了一惊:“啊?”

苍殊指给他看,镇异司的大门矗立在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角落。

顾山青:“……”

所以说他去时是绕了多大的远?

和苍殊边走边说,他完全没注意前行的方向,不料苍殊竟不知不觉把他送回了镇异司。

顾山青道一声“多谢”,告了辞,便往镇异司走。走了几步,突然听苍殊在身后道:“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

顾山青明白苍殊说的是他以手臂为饵的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见了,没有回头。

顾山青与他非亲非故,更不受他管辖,按理苍殊并没有立场对他说这种话。但顾山青却没觉得他多管闲事,只觉心里似那次回王都时一般,被羽绒覆盖,暖意融融。

他更坚定了之前的想法:谢丰年和张文典的判断是错误的,苍殊面上虽冷,心底却热,实在是一位热忱的君子,真诚的朋友,一个很好的好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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