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石怪

献礼完毕,又是一声钟响。念君的高台缓缓东移,仲文仲武领两队骑士随行左右。

皇天祭第二日的敬地之礼中最重要的一项——巡城,正式开始。

谢丰年被日头晒得心浮气躁,没等那高台来到眼前,就拉着顾山青要走。

顾山青问:“这就不看了?祭礼之后还有妖王致意和群妖献礼吧?”

谢丰年不耐烦道:“不看了不看了,就是个跪地磕头拜土地,搞那么一大堆长篇大论,有什么可看的!还是在个高高的台子上。敬地敬地,地都不碰一碰,装模作什么样!”

顾山青对谢丰年的说话风格早有了解,在他那一句“就是个跪地磕头”的“就是个”三字还没说完时,就默默掐诀,张开了消音结界——这诀还是他在认识谢丰年后特意学的。又看谢丰年好像真的一刻也再忍不得,便任由他拖自己下了房,想着大不了一会儿再上来。

然而他这算盘打得好,却还得看谢丰年同不同意。

凄惨现实是,不顾墙外的阵阵欢呼,谢丰年直接将他缠在了藏书堂,拉着他杂七杂八地探讨些经书义理、八方逸闻,一口喘息的机会也没给他留。

等他终于把顾山青从藏书堂放出来,天色已然近昏。

他在院中吹上了风,才想起他们不仅没看成群妖献礼,连去看文影跳舞的事也给忘到了脑后。

献礼让镇异司大大露脸,叶一甚是满意,难得给他们所有人都放了假,在祭礼第三日亲自去守门,只让他们在晚宴前按时出现。

晚宴在问君殿的后花园,为了避开殿前发放粮米的喧闹嘈杂,特地开了旁门供赴宴者进出。顾山青是第一次参加,为免有什么意外,早早就将自己收拾齐整,托王伯雇了一辆马车从家里出发。

然而马车走了没多久,就停住了。

顾山青疑惑地掀开侧帘,看窗外景象,离问君殿还很远,出声问道:“车把式,我们怎么不走了?”

马车夫似乎见怪不怪,浑不在意地懒洋洋道:“这位大爷,想走,那也得有路才行啊!”

顾山青没明白他的意思,只道这路还能平白消失了不成?

他起身要下车查看,却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就被震住了:眼前的路堵得就像昨日的房顶,平日里只过一辆马车的路上挨挨挤挤、参差错落地码了几乎三排,只差一厘就要蹭上。不远处有马车夫在阵阵叫骂,中气十足,粗话俚语到处乱飞,有来有回,似乎是两辆马车撞在了一起,两人在相互推诿指责。

马车的缝隙里塞满了在看热闹或者单纯等着过去的人。

顾山青瞠目结舌:“这……”

他在车里隐隐听到外边吵闹,却怎么也想不到周围竟然是这般情景。

马车夫见他的神情,了然道:“大爷是第一次来吧?您下次得再早点才行。这个时候想去问君殿那边,路上花的时间可少不了!”

顾山青苦笑:“我以为去领粮米的都是吃不上什么的穷苦人,这怎么还有人坐着马车来领?”

马车夫煞有介事道:“这您还不懂么?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而且咱们君上仁慈,除了粮食之外,另外准备了两千个食盒,里边有菜和点心,先到先得,说都是晚宴上的菜式。要是没领到,还另有三千份点心。您说,谁不想开一开眼、尝一尝鲜?”

这么一说,顾山青突然想起他的管家王伯也笑呵呵地提起过,道他的外甥每次都早早跑去问君殿排队,玩笑道:“那你怎么不去抢?”

马车夫咂嘴道:“这食盒里的菜好吃是好吃,不过少了点,喂不饱老婆孩子,小的还是先赚出今天的钱来,晚点再去领米就得了!”

这马车夫说起话来语调夸张,十分逗乐,倒也并不枯燥无聊,但随着时间流逝,眼前的一团乱麻依然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顾山青跳下马车,低头思考了一瞬,想要不要直接一路走到问君殿。但这路上尘土飞扬,真走过去,他这一身纯白外袍大约也不必要了。

左右为难间,轻微的落地声响起,一只带着古朴木镯、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他眼前。

顾山青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姿笔直的苍殊定定立在他眼前。

边上的马车夫彻底惊呆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位是……”

苍殊却不理会,依然伸着手,对顾山青道:“你不是在苦恼怎么去问君殿么?我带你走。”

这举动似乎太亲密了些,但比起人来,妖总是更不拘小节,顾山青也不以为意,笑着把手递了出去,道:“哦?那苍殊大人是知道什么小路了?”

苍殊没有答话,领他来到街边,又松开了手。还未明白苍殊要做什么,顾山青突然感觉腰间有力道一牵,不禁“啊”地轻轻叫出了声。

苍殊的背后张开一双巨大翅膀,竟就这么揽着他飞上了天!

路上的人被车夫骂架牢牢吸引,只有少数几个望过来,惊诧地张大了嘴。苍殊翅膀一扇,把他们尽数甩在身后。

苍殊飞得不高,两人从王都古旧的民居上空掠过,如微风掠过草尖。

这一日天高气爽,除了仿佛近在眼前的问君殿,还能看到极远处的山。顾山青的手搭在苍殊肩上,望向前方,不由深吸一口气,只觉超然的惬意。

他问:“我之前都不知道,是你们所有的妖都会……”顾山青斟酌了一下词句,不知该如何形容苍殊现在半人半妖的样子。

苍殊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很少。”

顾山青又安静下来。

等到了问君殿附近,苍殊收起翅膀将顾山青放下。此处离侧门还有一段距离,不会引来众人注目。

顾山青发自内心道:“多谢了。”

苍殊微微摇头:“不必。”又道,“我稍等片刻再进去。”

顾山青这才发现苍殊穿了一身制式奇异的古怪黑袍,背后是镂空的,露出了肌肉虬结的结实背脊。他腰间束着蛇皮腰带,肩上还扛了一尾长羽,说不出的狂野英俊。

原来这也是参加宴会的正式装束。

顾山青恍然大悟:怪不得苍殊的翅膀能伸出来!

苍殊转身要走,又微微回头道:“你这一身,很不错。”

而后,不等顾山青作何反应,便张翅飞走了。

顾山青走到偏门,门口有一个侍卫负责验明正身,另一个举着个半大铜铃,前边几人进去时毫无动静,又来一位风流倜傥、手握折扇的,却无风自动,当啷当啷欢快地摇了起来。

铜铃一响,又有一位侍卫立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捧出一个托盘。那人一愣,醒悟什么般一拍脑门,摇着头将手中折扇放在了托盘上,给那侍卫收了去。

折扇一去,铃声瞬间止息。

叶一叮嘱他们不要带法器赴宴,却原来是想带也带不进去。

进了门,很快有人领着顾山青兜兜转转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块开阔的空处。

空处的方砖墁地上铺着绣了星月花纹的西域毛毯,摆了几排长案,整整齐齐地码着各色瓜果。长案尽头有一座高台,背靠大殿,放了两短一长三台木案,短案在前,长案在后。正中的那一台短案雕花繁丽无匹,显然是念君的,另一台则大约是留给大鹏王的。

此时晚宴尚未正式开始,身着礼袍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

顾山青环视一圈,很快发现了挂在一棵百年老槐树上的白鸿,和欲盖弥彰地挡在他身前的张文典。接着是出人意料的,站得七扭八歪、在满脸不耐烦地扇扇子的谢丰年。

顾山青快步向他们走去。似是看见了他脸上的讶色,谢丰年把扇子摇得飞快,没好气道:“是是是,你这次怎么来得这么早?是啊不小心来早了没迟到!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可不是吗哈哈哈哈。”

连珠炮似的说完,还翻了一个白眼。

张文典对顾山青苦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点就炸。”

他头顶上的白鸿也认真地点点头。

顾山青笑道:“丰年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场合,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他。”

四人三个在树下、一个在树上,又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不空和木清。叶一在晚宴马上开始时才到,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听高台上的司礼声音平板道:“请各位大人入座。”

谢丰年在入座的间隙抓紧时间刺了叶一一句:“守时啊叶司台,身为一司之主,怎么能迟到呢?”

叶一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一声清脆钟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坐正身子。

念君无声无息地走上高台,一身黑衣正服把脸衬得苍白,上了台没有落座,先向对面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顾山青随之看去,只见他对面那人身形极其高大,一身露背黑袍、蛇皮腰带,和苍殊十足相似,只是造型更加夸张,举止也更为豪放。他的腰间挎了一柄长剑,剑身上缀足了宝石,反倒显出了浮夸。

这人不作第二人想,无疑是众妖之王,大鹏王!

等两人落了座,又有几人坐到念君身后——线条刚硬、面色肃然的仲文仲武也赫然在列,只有大鹏王背后的一个位置还空着。

顾山青在心中暗忖苍殊怎么还没来,谢丰年突然用胳膊肘使劲顶了顶他,声音很低却异常激动:“看看看!不空不妙了哈哈哈!”

顾山青稍稍侧过一点脸,用余光看他:“什么?”

谢丰年“啧”了一声,道:“最边上啊,最边上!坐在那里的,不就是那个文姑娘?!”

方才顾山青没有留意,这时再一看,果然念君身后的少女一身柔美白衣,玉质纤纤,不是文影又是谁?

连阿石阿土都影影绰绰藏在台下的树荫中。

他不禁失笑:什么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谁能想到文影来投奔的,竟然是念君!

但还没来得及去看不空的表情,就听司礼道:“祭礼开始!”

祭礼仪式算不上复杂,叶一也早就同他们讲解过,顾山青做得随波逐流,让拜便拜,让叩便叩,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木偶人。

读完长长的祭词,念君和大鹏王交谈几句,相敬几杯,而后也不多说,直截了当道:“开宴!”

这一句说完,一直候着的侍女们次第端上佳肴,底下一班人便可以尽情吃喝谈话。只是在此之余,还要依次上前,向念君祝词敬酒。最先敬酒的是案几前端真正掌握着实权的九州各郡的郡首,而镇异司在长案的中间还偏后,离他们还有好久。

顾山青问道:“怎么没见御城军的人?”

谢丰年将一枚西域葡萄丢进嘴里,道:“他们的头儿奇怪得很,讲究苦修,从来不喝酒赴宴,底下的人当然更不来了,哪像叶一这么拖家带口……啊!你掐我做什么?”

掐他的是坐在另一边的木清,听到他居然还有脸问,忍不住又捶了他一记:“你还问我?”

更远处的不空摇头道:“阿弥陀佛,此处不比镇异司,谢施主可要慎言呐!”又拦住要给他倒酒的侍女,“这位姐姐,贫僧不喝酒,不过,你们这可有素烧鹅?”

谢丰年哼了一声,夹起除不空外一人一份的整煨蹄髈:“这蹄髈怎么只有一个指头?”

张文典笑道:“这你可就露了怯了。这是只在东海那边才有的夔牛的蹄子,每头只有一只脚,跳得远还会遁地,难抓得很!你赶紧吃吧!”

白鸿疑惑地看他:“你抓过?”

张文典突然显得有点狼狈,含含糊糊道:“嗯,差不多吧。”

“一看就是没抓着。”谢丰年嗤笑一声,又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番,最后还是嫌弃地把蹄膀扔回了盅里。倒是白鸿吃得无比开心,看样子是准备把每道菜都尝个遍。

在吃饭的间歇,看着念君案前人来人往,混杂不堪,顾山青不由奇道:“有这么多人在宴会上走动,又离念君那么近,他不怕有人下毒吗?”

谢丰年睨他一眼:“怎么?你想下毒?”

顾山青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张文典美滋滋地又饮尽一杯酒,满足地叹一口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一指念君的方向,“你看到君上身前那个木案没有?”

顾山青点点头:“怎么?”

张文典接着道:“传说上古时分有一种神木,单凭它的草木香气就能解百毒,能治百病,生长在谁也不知道在哪的秘境中,哪怕小指肚那么大的一块,也价值连城。”

顾山青道:“君上的木案,就是用这种神木做的?”

张文典:“没错!而且另施了你能知道的所有法术,就为了保护君上不中毒、不被人下蛊、不中诅咒。你看见君上穿在身上的衣服没有?”

顾山青:“那衣服也有名堂?”

张文典用手掩住一个小小的酒嗝:“雪域金刚蚕,一百个蚕只能织成一条丝,做成的衣服轻薄无比,刀枪不入!”

顾山青不解道:“既然如此,直接开一个守护结界,不让任何人近身不就可以了,何必如此费力?”

张文典摇了摇头:“人君宴本来就是为了告诉大家君上与民同在,与民同乐,如果开一个结界,像什么话!”

顾山青:“……”

谢丰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木清探过头来,大眼睛一眨一眨:“张大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我连咱们叶姐姐哪把剑是哪把剑都分不清楚,你连君上的东西都这么清楚!”

张文典一巴掌糊在她的脸上,把她推了回去:“谁像你这么没心没肺!”

不多时,酒宴越发热闹起来,把肚子垫了个八成饱的诸位宾客纷纷离开座位,熟识的寒暄,陌生的攀交,到处敬酒。除了顾山青刚来镇异司不久,由叶一一一引见,其他人在九州各地查案时多少也认识了一些人,各自聊过一圈,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又回座坐成一排,围观白鸿啃骨头。

等他把最后一根啃完,司礼也正好悄无声息来到他们身边,低声道:“叶司台,该轮到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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