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殊没说几句,顾山青就听明白了——他请不空帮忙的这件事,分明还是昨夜的后续!
苍殊的小隼遍布王都,日日夜夜从望火台、浮屠塔之类高处俯视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能随时察觉人群中的异样。而就在昨日赴宴之前,一个身怀异术、受到通缉的重犯突然在王都现身,虽然隐匿了身形,仍被其中一只发现。
这重犯出现得突然,苍殊有几分奇怪,但也没有多想,顺利地将其抓捕,而就在这时,第二、第三甚至第四只小隼纷纷飞回他的身边,竟是也发现了几个许久没露过面的通缉犯!
如此一来,苍殊无论如何也觉出不对了,但他想的不是有人要阻止他去人君宴,而是有人准备趁着王都戒备稍稍放松时,出来作乱。
他通知了三位身在王都的同僚,让他们加强巡逻,又叫来鹭飞飞和猫九郎,再加上他本人,算是兵分五路,三队戒备,两队抓人。
顾山青微微偏头——苍殊身后,镇异司大堂的门上扒着两对爪子,爪子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一个细、一个圆,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堂里。
见他看过来,猫九郎毫不犹豫地直起身,激动地向他招手,却不小心忘了头顶还有只鸟,一个头槌正正撞在鹭飞飞的下巴上。
鹭飞飞咬到了舌头,疼得皱起了脸,不假思索反手就是一锤。
于是,“嗷”的一声痛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顾山青忍俊不禁地乐出了声,又觉得似乎不大合时宜,赶忙咬住嘴唇。
苍殊住了口,这次脸上明显浮出一点点尬色和恼火,也不回头,冷冷道:“你们两个,还不进来!”等他们连滚带爬地进了大堂,向众人行了礼,才道,“让诸位见笑了,这是敝人的两个手下,猫九郎和鹭飞飞。”
说完也不搭理他们,继续接上了之前的话头。
鹭飞飞在大堂正中站得恭敬笔挺,一动不动,猫九郎在他身边缩着脖子,仿佛大气也不敢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从这个脸上移到那个脸上。
见他视线转来,顾山青对他一笑,戏谑地眨了眨眼,看猫九郎也不由咧嘴,似乎放松了些,才又专心听苍殊讲话。
苍殊把他追捕的过程讲得平铺直叙,然而从大堂里暗暗交换的眼神中,顾山青却瞧出了他同僚们掩饰不住的心惊。
他抓住的逃犯有三,若是放出风去,大约无论哪个都会让全王都的说书先生群情鼎沸、奔走相告,而后加上许多曲折离奇的情节大书特书、开张吃上那么三个月。
这三个逃犯中,第一个是只兔妖。
这兔妖娇小柔弱、法力平平,却吞噬了近三十个幼童。她的手法说来也简单,那就是化作原形,变回一只普通的、毛茸茸的、楚楚可怜的小白兔。等市集里有父母受孩子央求不过,将她买下,欢天喜地捧回家去,再养上些时日,就趁着孩童独自玩耍时露出可怕的真面目,把他们吞吃下肚。而等家长回来发现孩子不见了,谁又能顾得上那一只消失的小兔?
第二个是位在几年前颇有名气的铸剑匠。
这铸剑匠铸的剑极坚极韧,色泽洁白,见了血后却会微微泛红,艳丽而诡谲。虽然称不上是当世宝剑,却很有几分奇特的风雅,甚至有传言说大鹏王也曾想找他打上一方。然而就在地方巡捕追查一桩于当地流传许久的失踪案、查到他头上时,世人才知,他铸剑用的,原来不是生铁,而是碾成齑粉的人骨。
第三个,则是个画皮。
画皮这种精怪以人或妖的精血为食,专门挑鳏寡孤独、或者亲友不在身边的独居寂寞者下手。在初遇时大多相貌亲切、笑意盈盈,就像昨日刚刚搬来的邻居,或者行在路上偶然结交的伙伴。但假如被那热情和殷勤迷惑,任其进入生活里,他就会抓紧一切机会钻入人心的空处,并依着那份缺憾和渴望变幻样貌气质,无论是总无音讯的儿女、久不归家的丈夫,还是早已逝去的挚友亲人,他都能着意取代,而后寄生、吸血。
失去精血让人虚弱,但只需一些时间就能恢复,因此大多画皮所作之恶说小不小,却也说大不大,且就算有不少受害者明知不对,也无法割舍,甚至甘之如饴。于是镇异司也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都还好说。
但这一个和其他的画皮怪还有所不同——他不只吸血,还爱财。选择孤单寂寞却有钱的老人家下手,将他们哄高兴了,便让这些老人在有人见证时立下字据,将家中的财产相赠与他,不榨出最后一个铜板不罢休。
若老人真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但假如不是,那些边边角角的亲朋远戚自然不干,几次三番闹上公堂。可人证物证俱在,这些人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咬牙切齿地看他携款而逃。
然而马有失蹄,终于有一次,有个对精怪稍有些了解的,对他生出了怀疑,一番设计,在他吸取精血时,把他逮了个正着。他见势不妙立刻逃跑,官府也再没有理由推脱,马上放出了通缉令。
依次数下来,这三个都是以巧作恶,并不以武力见长,逃跑时必然更会使尽浑身解数。若不是苍殊本人出马,恐怕也很难在短短一晚将他们抓住。只是,也不知那作局者是如何让他们在这个时候齐齐现身王都的?
顾山青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问道:“这三个犯人,苍殊大人可审问过了?”
苍殊微微摇头:“暂时没有。”
顾山青点点头,这三人这般狡猾,抓住他们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审问本身也着急不得。更何况到现在为止,苍殊还没有说出他的来意。
想到这,他不禁分了一下神:细想起来,苍殊很可能是在追缉犯人的途中看到了他,把他捎去晚宴的了。
虽然在路上花费的时间不长,且以苍殊之能,最终必然会将犯人拿下,但耽误这一会儿无疑也可能会让他多费不少功夫——更何况犯人还是这种身怀异术的。
其实苍殊完全可以放着他不管的。
坐在案前的谢丰年向后一仰,手撑在地上,昂起下巴道:“既然人都抓住了,不赶紧审问,苍殊大人还来找我们不空做什么?”
苍殊仿佛对他言语里的不驯一无所觉,答道:“昨夜在王都突然出现的逃犯,除了这三个,还有一人没能抓住。”
听闻此言,他身后的鹭飞飞灰溜溜地低下头,而猫九郎缩得更紧了。
顾山青立时心中雪亮,不觉勾起嘴角,又连忙压住笑意:不消说,这没抓住的一人,一定其实是这俩的任务了。苍殊独自抓了三个逃犯,这两只却连一个都没能逮住,难怪会这么羞愧。
回头找机会安慰一下他们吧,他暗想。
这时苍殊也开始讲起了那最后一人,但没讲几句,不空蓦地发出一声轻呼,讶然道:“阿弥陀佛,小僧知道此人!”
原来这最后一人,乃是一名画师,而且是一位曾经飘忽不定、宛如传说的画师,专画仕女图。
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来,也不知他要往哪里去,但只要他现身,必然会在城中最大的妓馆点上几个女人,一整晚什么也不做,专心为她们画像。
这些妓女或是丰腴或是瘦削,或是高挑或是细幼,或是羞怯或是活泼,或颦或笑或喜或怒,无论是绮年玉貌,还是年老色衰,他都一视同仁,将她们各自的神韵尽数捕捉,一一绘到纸上。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总是活灵活现、灵气逼人,直叫人觉得画中女子下一刻就要踏出纸来,对看客们晏晏而笑。
等绘完了图,他便在城中最热闹的街口支起画摊,至于卖给谁、开出什么样的价格,则全凭本人的心意。如果不合眼缘,哪怕豪掷千金,也求不着他的一幅画。甚至有富家千金、楼中花魁看中他高超的画技,想出钱请他来画像,他也从来没有答应过。
而在画卖完之后,不出两日,画师就会从这城镇离开,无论是谁也再寻不到他的行踪,直到他在下一座城的妓馆里出现。
如此不知多久。
然后有一天,命运忽地惊鸿一瞥。
据说那是城中首富的女儿,只不过是在初一、十五时例行去寺里上香,穿的也不过是一身素净衣裳——或许是她耳边一朵洁白的茶花太过动人,画师就这么轻易被迷住了心窍。
他不再去妓馆,而是痴痴地等在寺院门口,等着在每个月初一、十五的时候看那少女一眼,为她画一幅小像。
这样一个月、两个月,到了第三个月,少女终于注意到了这痴心的青年,自然也看到了他笔下的她。当时她只是掩嘴而笑,和身边侍女一起飞快地跑走了,但在第二日,画师就接到了首富的邀请,请他入府,专门为女儿画像。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不必说,画师进了府之后,两人情愫暗生。他依然不时作画,并对少女道:等凑够了百幅,就以画为聘,来娶她。而在那之前,这些画都会好好地收在他的画室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沉浸在热恋中的少女答应了。
然而一个偶然,少女心血来潮,决定去偷偷地看看那些画。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画师笔下的她,居然全是合着眼的——礼佛时也便罢了,赏花时蝴蝶扑到眼前的她、念诗时用心默读的她、打秋千荡到最高处不由欢笑的她,虽说所有画的意境都神妙动人,但细数起来,作为主角的她,全是双目微阖!
这些画像仍旧很美,但和画师以前的仕女图比,却总让人觉得差了些什么。
少女先是疑惑,接着自然是不肯,一定要情郎为她画一幅睁眼的画像——她觉得,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岂不是很容易做到?
却不想,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几次三番争执下来,这成了少女的心病。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的她,一心认为,画师怎么都不愿意为她画一幅睁眼像,必然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还不如那些妓女了。
她抑郁成疾,竟就此一病不起。
眼看女儿日益憔悴,爱女如珠的首富心疼无比,又见画师怎么也不肯松口,便狠心放了话——只要画师满足她的心愿,就将女儿许配给他!
虽说两人早就私定终身,但他们也早知首富不会轻易认可,而现在,这个承诺就近在眼前。
画师枯坐一夜,终究是答应了少女的要求。少女在病中消瘦了许多,更显得弱柳扶风。在这最后一张仕女图中,她原本的一双明眸如烟笼雾罩,似喜非喜,落到纸上,竟是望之摄魄!
而在完成这画之后,画师便消失了。
少女终于得偿所愿。但或许是缠绵病榻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不知情郎为何离她而去,过了不到半年,她还是撒手人寰。
首富哀恸至极,给女儿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请来了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又请了城中所有的和尚道士为她作法。而就在作法时,有个道士突然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道:依他女儿此时还残存的魂气来看,其实早在死前许久,她的魂魄就已不在体内了!
首富心痛之下,越想越不对,当即花了重金差人去查那画师的底细,查到最后,赫然发现,他所画仕女图中的所有妓女,无一例外,全都在画完一年内暴毙而亡,死前不吃不动,尽似失了魂魄!
只是一直不曾有人在意,才没人发现其中的关联。
首富不明白看上去深爱女儿的画师为什么要害她,又想起那些画像,便去找高人叩问,想求一个解释。而求到最后,却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原来这画师的画技是如此巧夺天工,竟骗过了天地鬼神,让他们以为那仕女图里的,才是画中人本身,以至于摄走了□□的精魂。
“……阿弥陀佛,所以这位施主在书画界还有一个美称,咳咳,恶称,名叫——‘画魂’。”
“……”
在一片安静中,张文典竖起三根手指:“我有三个问题:第一,什么时候变成你给我们讲了?第二,你是全程听墙角了吗,连‘痴等寺外’、‘枯坐一夜’这种细节都知道?而且为什么要在寺外等,为什么不去她家门口等?第三,你们这些画画的都有什么毛病?乱画一通然后随便送人是你们的习惯?”
不空没理他:“总之,传说里的就是这样一位人物。”
木清似乎仍沉浸在他讲的故事里,呆呆道:“所以说……这些女人的魂魄,是因为他画得太好,全都被吸到画里了?”
不空郑重道:“正是此意。”
木清蹙起眉:“那为什么他非要画得那么好呢?为什么不画差一点呢?”
“做不到的。”
“为什么?”
“木施主,小僧请问,你呼吸能否只呼半口?作画一技,对一心投身其中者而言,早就如同呼吸融于骨血,岂是刻意能改之的?而且,如果那样做,只怕是既对不起画,亦对不起人罢?”
“……”木清接着问道,“那为什么合眼图可以,睁眼图就不行?”
“因为所谓的‘目为人之精’吧。”谢丰年嗤笑两声,转而问苍殊道:“敢问大人,他的通缉令里是怎么写的?”
苍殊淡淡道:“犯人苏之涯假托作画,掠魂害命,罪大恶极。”
木清面露惊奇,歪头看了看不空,同情地道:“这还……挺简练的啊?”
谢丰年放声大笑。
不空一噎,懊恼地摸了摸鼻子,嘟哝道:“情之所至,人所共通,你们这些不懂画的人懂些什么。”
张文典摸着下巴问道:“你看过他的画?”
不空不动声色地瞟了苍殊一眼,苍殊垂着眼,恍若不知。
“怎么可能。从他被通缉之后,他的画也全都被收禁,早就不在画市流传了。”
“怕是在黑市里千金难求吧?但假如有人出上万金,还能没有?”谢丰年嘲道,“这城里这么多名家富贾,就没有人悄悄地邀请你去鉴赏一番?”
张文典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这画,镇异司里是不是也收着几幅?”
“……小僧那纯粹是为了研究证物!纯粹是为了研究证物!”不空狼狈地叫了起来。
顾山青一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问苍殊道:“那这位‘画魂’现在在哪,大人可知道?”
苍殊点点头:“他就在城郊公主祠。我用妖力困住了他,但他逃入了画中。”
张文典问:“逃入了画中?”
“不错,”苍殊道,“我的部下亲眼见他逃进了公主祠的壁画,因此我才来找不空大师。”
不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好画有灵,这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寻常的事。”
苍殊又问:“大师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抓住他?”
不空沉吟片刻,道:“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是将画全部毁去,他没有了依托,自然就出来了。但这个法子就算苍施主认可,小僧也绝不同意。不能把他逼出来,只能试试看能不能把人送进去了。此事须得小僧和顾施主合力而为,请稍等片刻,小僧做些准备,看可不可行。”
木清突然问道:“你说的这个人叫‘画魂’,那大和尚,那你有没有什么雅号呀?”
不空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露齿而笑道:“区区不才,‘画僧’是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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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画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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