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天旋地转,顾山青睁开眼。
时值午后,他站在一片院落的空地之中,眼前的建筑和问君殿有三分相似,风格古朴,却小上许多。周围有仆役身穿制服,脚步匆匆,正从院边库房里搬出大小的箱子,堆在四周。
有人在他旁边道:“怎么不念了?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吗?”
顾山青低下头,只见他手里握着一张长长的单子,列有金玉珠宝、锦缎绢帛、饰品摆件、书籍字画之类,名称之后写着件数,似是一张嫁妆清单。
顾山青当即了然。
不空或许是忘了提起,原来画中世界的时间流逝并不一定是从画里那一刻开始的,他们进入画中,没有落到壁画上具体的那个时间点,而是来到了出行之前,他附身的这个人物清点嫁妆时。
如此一来,想和苍殊他们会合,只能见机行事了。
顾山青定了定心神,扫了一眼单子的题头,不禁皱起了眉:题头用辞十分复杂,但所写不像是妆奁陪嫁的婉言,倒话里话外透出“祭品”的意思。如果不是八百年前语意不同,起草这清单的文员也未免太过粗心大意。
不过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道:“没事。我刚刚读到哪了?”
刚刚提醒他的同僚报了一个凤翎头冠的名字,顾山青找到那一样,接着往下念,又念了几样,就听身旁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只见通廊上有几个人匆匆走过,嘴里议论着什么,头戴盔帽,身着铠甲,挎着武器,看装扮,有些像壁画上守护送嫁队伍的侍卫。
顾山青心中一动,将清单递给他身旁的同僚:“劳烦你接着报一下,多谢!”而后不顾对方惊讶的表情和“你要去哪?”的问话,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那些侍卫脚步很快,顾山青远远地跟着,穿过重重走廊、道道高门,维持在一个不会被发现的距离。不时有只言片语被风吹过来,飘到他的耳朵里。
“不是之前说十天后出发吗?怎么这么急……”
“……说前线吃紧,有几只扁毛畜牲厉害得紧……都要撑不住了,必须……”
“唉……可怜的公主,如果老人君还在的话……”
“是啊,如果老人君在,肯定不会让她……”
不会让她什么?
虽然不过寥寥几句,内容又有缺漏模糊,顾山青却心念电转。
原本看那壁画时他就心中奇怪,人君那般宠爱女儿,怎么会舍得送她与妖族和亲,却原来此人君已非彼人君。但是,如果这时已走到了送嫁这一步,那和亲与停战的事宜应当早已谈妥才是,前线怎么会仍在与妖禽交战,甚至到了“撑不住”的地步?
不过,这倒解释了一路走来椽梁墙角遍布四处,多得甚至有点夸张了的咒法符文——其中一多半明显是用来防止妖魔窥探、入侵的。
他快走几步,想听得更清楚些,听听老人君肯定不会让公主干什么,却不想其中一人道“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几人便安静下来,脚步更急。
顾山青心中略微失望,也不气馁,在画中几日,他们肯定能搞清楚公主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一转念,他想到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这个画中世界,到底有多大?换句话说,画中世界有没有延伸、覆盖到人与妖交战的地方?
如果这个世界里有妖,那苍殊他们,难道不会自然而然地附身到他们本身便是的妖身上吗?果真如此,他就必须做好一个人抓出苏之涯来的准备了。
就在这时,前面几个侍卫突然在一个墙角停住脚步,将仪容整理了一番,昂首阔步迈了出去,行过一片空阔的小广场,迈入一道大门。原来是练兵的校场。
顾山青闪身躲在墙后。身着铠甲的侍卫出出进进,个个行色匆忙,确实是一副即将出发的样子。
顾山青认真地在原地观察了小半个时辰,没观察出来什么,也没找到溜进去的机会,正要作罢,准备去别处找找线索,就见两个侍卫神色紧张地急急跑入校场,不一会儿,又领着一个小头目出来了。
那小头目膀大腰圆,气势却比身材更盛,大摇大摆地一路走,一路操着大嗓门抱怨:“怎么这么多事啊!还以为她是原来那个给老头子宠到天上的公主呢!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真够烦人……”
“就是就是!一介女流之辈,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呢!”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看来平乐公主不止是失了宠这么简单——若不是新一代人君对她的漠视甚至敌意摆在了明面上,区区一个夫长绝不敢这般大放厥词。
长官仰面朝天,目无下尘,两个领路的侍卫忙着陪笑附和,谁也没注意周遭。顾山青从从容容地跟在他们身后,左拐右拐,在殿中走了一阵,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
只见一道大门前有两伙人正在对峙,一伙身穿铠甲,是守门的侍卫,拦在门前不让人进,而另一伙却翠袖红裙、衣袂飘飘,身姿如扶风弱柳,分明是公主的侍女。这些侍女与人争执起来依然细细柔柔,只有打头一个格外高挑的挽袖叉腰,远远地便能听到她语似连珠,总算有几分与人吵架的派头。
走得近了,顾山青这才发现这些侍女身后原来还有四个人,每个人都身背画箱亦或画篓,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
画师!
顾山青心中一紧。他原本便一直在思索苏之涯会化身为送亲队伍里的什么人,无论是壁画上的乐师、挑夫或守卫,似乎都不合适,却不料居然有画师!
但这几个画师,当真也在壁画上吗?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会这么简单吗?
侍卫头目蛮横地从侍女之间挤过去,直直插入两伙人当中:“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闹什么呢!”
那领头的侍女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目光一偏,似是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忽地又泄了。
顾山青原本想趁他们吵架混入人群中,将那四个画师悄悄打量一番,此时也不由好奇地回过头。就见那原本气势十足的侍女不知为何退了几步,缩到了一帮小姐妹中间,低着头,长袖掩面,一副躲躲闪闪的模样。
顾山青微微凝眉,定睛一瞧。不瞧还好,这么一瞧,总觉这侍女的轮廓下巴莫名眼熟,不禁暗自心道:“不会吧?”
另一边那小头目看见这情形,大为得意:“怎么,怕了?知道怕了就好!你们老老实实的,大爷不会为难你们!”
其中一个矮个侍女推了推自家莫名退缩了的头领,见对方毫无反应,自己不忿地上前一步:“谁怕你了!人君明明答应了我们公主不拦访客的!凭什么不让他们进!”
小头目脸色一沉:“谁说的?什么时候答应的?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谁都不让进!你说君上答应了,”他对天抱了抱拳,“你倒是拿出字据来啊!”
矮个侍女急道:“人君亲口说的,金口玉言,哪有什么字据!”
小头目白眼朝天:“那不管。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况且……”他斜斜地瞄了四个弱不禁风的画师一眼,“这些人一个个贼眉鼠眼,凶神恶煞,面目如此可憎,形容如此可疑,谁知道有什么叵测的居心!这马上都要出发了,如果公主出了什么闪失,你们谁担待得起?”
矮个侍女气急:“你……!!”攥了攥拳,又去推那掩面的高个侍女,“姐姐你倒是说话呀,当时你跟着公主去见人君,他是怎么说的?”
周围别的侍女也连声应和:“对啊对啊,姐姐你跟他说嘛!”
那高个侍女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心一般,放下袖子,顾山青抿住嘴唇。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突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回事?”
同时还有“吭”地一声不知是谁噎住了的声音。
顾山青心里仿佛有一根一直微微绷着的弦蓦然一松,回过神来,连自己都生出几分惊讶——他之前甚至都未察觉心中的紧张,更不想仅仅只是听到苍殊的声音,他的心情就立刻放松了下来。
小头目看见来人,眼中一亮,又一次如山里野猪般挤开所有人,点头哈腰道:“大人您怎么来了,这么点小事,交给属下就好,怎么能劳烦您亲自驾临!”说完,转身横道,“我们将军都来了,你们还不识趣点,赶快滚开!”
一身古装校尉打扮的苍殊开口道:“让他们进去。”而后无视眼前彪形大汉宛若受伤般惊诧又委屈的表情,接着道,“所有人都散了!”
侍女们欢欢喜喜地行了礼,便领着画师进了门。带那头目过来的两人犹疑地对视一眼,道:“将军,那我们是不是得接着守门……”
苍殊截道:“不必,我会另行安排。”说完,见几人拖拖拉拉,依然不愿走,一个冷冽的眼神扫去,公主门前就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他本人、他身后憋得满面通红,一身肥肉几乎要将侍卫铠甲撑爆的猫九郎,伺机躲进了二人阴影里省了闲人看见生疑的顾山青,以及——
身材窈窕,甚至连五官都莫名柔和了几分的鹭飞飞向前一扑,抱住苍殊的大腿,哀嚎道:“老大!!我变成女的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猫九郎终于忍耐不住,仰面朝天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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