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两个小贩寒酸的摊布相比,朱老三的摊子可谓豪华。挂着大兜小兜的板车上搭起了整整三层架子,簪子、挂坠、串手链,瓷罐、脂盒、玻璃瓶,观音、地藏、小妖仙,乃至黄黄白白的贴符,无一不有,看起来倒是比两个小贩卖的上档次许多。
周围围了不少人,兴致勃勃,都在听他神乎其神地叫卖一个成对的同心结挂坠,仿佛只要戴上了他的挂坠,再遥远的情侣也能心心相印、情比金坚,再生疏的夫妇也能春回大地、情深似海。说到动情处,两泪交垂,真哄得不少小姑娘泪眼盈盈,下一步就要去摸钱包了。
苍殊和顾山青无声无息地挤到人群前面。
为了防止朱老三太早认出来,也因为搭话的人太多,不胜其烦,苍殊在顾山青的撺掇下半途去小摊上画了个青黑的纹面——顾山青也只是玩笑地随口一说,没想到苍殊就真去纹了。更不料那纹面遮住了苍殊的小半张脸,来搭话的人反而更多了。
此刻来到朱老三摊前,他们发现第一个目的也没达到。
那朱老三果然是个老油条,眼神刚刚落到苍殊和顾山青的脸上,交垂的两泪刷然一止,不知道摆了多少东西的板车架子,他竟然毫不顾惜,双手一用力,果断地掀了,转身就跑。
惊叫连连。眼见倒下的木架马上要砸在前排的小孩身上,顾山青两手齐伸,成百上千道金光织成柔软的金网,把板车生生捞住,推了回去,又用金丝迅速地将散落一地的摆件摆成原样。
而那边苍殊一声轻叱,一只小隼疾冲而出,精准地把人群中的朱老三揪住,提了回来。
想跑却没跑掉,朱老三摔在地上,额上冒出冷汗涟涟,掏出帕子一边擦一边陪笑道:“两位大人,误会,都是误会!”
顾山青扑哧一笑:“我们什么都没说呢,你跑什么?”
朱老三吱唔:“这个……”
苍殊张开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个黑底白纹的吊坠拿在了手里:“这个,你是从哪进的?”
朱老三擦汗的手一停,愣道:“您抓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苍殊瞥一眼旁边他的摊子:“包括所有这些。”
朱老三懊恼地打了自己一嘴巴:“叫你嘴贱。”
等他报完一连串名字地址,顾山青暗自记下,苍殊又举着坠子问:“为何这个图纹可以祛病?”
朱老三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什么?”
顾山青却立刻懂了。无论是佛祖、狐仙还是朱老三刚刚叫卖的同心结,无论是保平安,保顺遂,还是保姻缘,它们的典故基本都有来处,是长久以来的约定俗成,这个吊坠上的图纹却没有。苍殊这么问,是想探究它的来源,看是不是与何非的挂坠有关。
他解释道:“大人是问,它有什么典故,为什么单单只祛病,不保平安,也不保姻缘?”
朱老三一呆:“您这么问,我还真不知道。”
顾山青道:“那这个是谁做的?”
朱老三道出刚刚提到的名字中的一个,又补充道:“他今天应该也来出摊了!”等苍殊问明了长相,可怜巴巴地道,“大人,您看我交代了这么多,能不能放我一马?”
这样一个又牵着一个,正好今日全在热闹的灯市里。顾山青与苍殊一连走了好几个摊子,不看,都不知道那吊坠在王都已然风行至此。直问到最后一个人,他才费劲地想起教他手艺的师父曾说起过的这吊坠的来由——他的师父也是到处游历时,在黔南之地的一个小镇偶然见到了这种挂坠,。
据说,在当地群山之中,有一个不与外界交往的神秘村落,村落里住的全是一族的人,位置极为隐蔽,不知是因为住得太深,还是因为某种异法,如果无人引路,很少有人能找到他们。而村落里的人也极少出来,大多数人生老病死都在山中。只有进山的樵夫、猎户偶尔能远远地瞧见人烟,但若是刻意去找,又会不知不觉迷失在深山里。
顾山青听得皱眉,心道总不会这么巧吧,问道:“你说得这一族,该不会叫‘山南苗家’吧?”
那人一怔:“我师父没提起过。”
苍殊道:“既然他们从不出山,这图纹从何而来?”
那人道:“您别急,听我接着说啊。”
如果这个氏族一直保持那种宛如传说的状态,这种黑底白纹的图式确实是不该传出来的,如今灯市上的吊坠自然也不会存在。但是在十来年前,却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意外——一个少年浑身是血,衣衫破烂地从山里走了出来,倒在了镇上,又被镇子里的一户人家救了回去。
那户人家找来大夫给少年治了伤,换了衣服,好汤好药喂了三两日,少年还没醒,又有三四个人神色焦急地找了过来,声称是他的亲长,要把他带走。但少年受了这么重的伤,前因后果一概不知,那户人家如何肯轻易放他走。争执不下中,找过来的几人让了步,在镇上住了几日,等少年醒转过来,又大吵一架。而就在吵架中,少年和那几人来自山中这件事也由此透露了出来。
吵到最后,少年终于屈服了。那户人家见他自愿跟着人走,当然也就不再阻拦。而作为照顾少年多日的谢礼,其中最年长的一人留下的,便是这种黑底白纹,仿若图腾的挂坠。
那户人家送走了少年,也没把挂坠放在心上。镇里的人确认有这么一个村落的存在,除了好奇贪玩跑去山中探险的孩童更多了,其他人也没当一回事。毕竟全九州的怪人这么多,某个家族的族长突发奇想,选择弃世隐居,带着族人住进山里,也不是什么格外出格的事。
直到一年之后,黔南之地时疫突起。镇里的人家几乎每一家都十去其七,哀鸿遍野,只有一户例外,便是一年前救了少年的那一户。不仅他家一个人都没有少,连他的左邻右舍得上疫病的人都比别家少上许多。
这咄咄怪事甚至引起了当地官府的注意,等时疫结束,几番比对,发现不论是拜的神,求的佛,吃的饭,喝的水,他家只有一处与别家不同——正是一年前少年他们几人留下的挂坠。
挂坠被官府收走,再也没还回来。而当镇里的人想进山去问个究竟,去问问这坠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轻易就找到了的村落里竟是人去楼空。整个村子不知在何时举家搬走了。
好在那家人依然记得挂坠的图样,依葫芦画瓢,照着原来的模样做出来一些,分给镇里的人。又有人拿着它出去卖,附上背后的传言,居然渐渐在当地流行起来,直到被那人的师父买走,带进了王都。
顾山青问道:“你师父具体是在哪个镇上见到的这个吊坠,你可还记得?”
“不记得了。”那人长叹一声,“如果我师父还在,还能去问他,只可惜我的师父……”
不觉想起自己的师父,顾山青心中一黯。
“……搬到离王都得有五十里的郊外去了,这想跑一趟可就麻烦了!”
顾山青:“……你且告诉我他在哪就罢了!”
等他们听完了故事,苍殊分派的小隼盯着这些小摊小贩们背好各自的玩意,垂头丧气地一一向官府报了道,灯市也到了快闭市的时刻。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显出几分空旷,甚至连不知从哪个角落偶尔传来的嬉笑声似乎也不自觉地放轻了。最好看的那些花灯都卖出去了,剩下的挂在边边角角,摊主们一个个摘下来,吹熄了烛火,折起来收好,或许等着明年再卖。
小吃摊的一张张木桌上摆着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碗碟,个别知交好友仍在促膝而谈,或神情专注,或笑语连连,丝毫不受忙碌的小二影响。
整个灯市不如热闹时那般灯火辉煌,人群熙攘,却自有一种喧嚣散尽的动人韵味。
和苍殊一道走在路上,顾山青轻叹一声,道:“都这么晚了,回去他们可能也不在了。”
苍殊道:“无妨。先去看看。”
顾山青点点头:“也好。我的花灯也落在那里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苍殊道:“既是同僚替你买的,他们想必不会忘了。”
顾山青失笑两声,摇头道:“木清哪里记得住这个。”想了想,又道“虽然张文典也在,但是他忙着照顾木清和白鸿,也不一定能想得起来。走罢。”
两人依着原路回到原处,张文典和鹭飞飞他们果然已经走了。
顾山青问道:“大人没和鹭飞飞他们约好在哪里会合么?”
苍殊道:“未曾。”
顾山青一想也是,只要苍殊放出喜鹊,在人山人海的灯市里找几个只听过描述的陌生人尚且这么简单,又何必刻意与他们约定会合的位置。苍殊对鹭飞飞和猫九郎管得又宽松,见他迟迟不来,两妖自然就跟张文典他们一起回去了。
正在麻利地擦桌子的小二直起身,捶了捶腰,远远看见他们,抱歉地道:“对不住啊两位客官,我们已经打烊了。”
顾山青连忙摆手:“没事,我们是来找东西的。”顿了顿,又问,“劳烦请问,你在这附近见没见过一盏花灯?”
那小二笑了:“您这话问的。我们这一天没干别的,可光捡花灯了!您去柜台那边看看吧,只要捡到,我们老板肯定都摆在那边了。”
顾山青依言去找,果然柜台旁摆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花灯,各自无声地谴责着自己粗心大意的主人,简直像是在食肆里又摆了个小小的摊子。
顾山青看了一圈,发现没有他那一盏,又不死心地去问柜台后算账的老板:“除了这些,没有别的了吗?”
老板头也不抬:“没有了。或者你看看是不是被人踢到别的桌子底下去了。”
在开灯市时,无论是小吃摊、食肆还是正经的饭馆,所有店家都把桌椅放到了外面,连成密密麻麻一大片。
此刻灯火暗下来了,花灯里的烛火说不定也早就灭了。又有歪七扭八的椅子腿像林子里的树枝一样遮挡视线,若真是被踢到了随便哪张桌子底下,找起来又谈何容易。
顾山青回转过身,正要说放弃,就见苍殊已然把他的花灯随手放在一张空桌子上,开始拉起了桌下的椅子,探身寻找。
他问顾山青:“你的花灯长什么样子?”
顾山青抿唇忍住笑意,道:“是一群人在烟花底下舞龙。”不经意瞥一眼苍殊的灯,“烟花的风格就和你这盏……”
话没说完,心头一震。
只见苍殊的那盏灯上有一纤长女子立于花树之下,在两旁嬉闹的人群映衬下,说不出的悠雅静致。她微微回首,目光仿佛穿破纸面,望向花灯外的人一般。
灯上分明题了一行小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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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华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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