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坐落在山坳之中,并不难找。从村外藏在深草丛中的古怪符文来看,无疑是村子里的人们布下了某种阵法,让外界的人很难找到他们。只在村口供着一个半高的祠堂,堂中摆着一尊土地像,是个脸孔皱巴巴的小老头。供台上的贡品早已腐烂,宛若一摊污迹化在了台上。
顾山青若有所悟,想了想,对苍殊道:“你先去吧!”
苍殊犹豫片刻,依言走开了。
见苍殊的身影消失,顾山青用灵丝摘来一把草枝,俯身清理起来。清理完毕,又从袖中摸出出门时王伯急匆匆揣给他的两个苹果,供在台上,拜了一拜,方才步入村中。
黔南多水,多是依山而建的木制脚楼。村里的木屋经过十多年的风吹雨打,早就残破不堪,长满了野草和苔痕。顾山青顺着木阶进入几间屋子,发现屋里大多是一地散乱,不知是村里的人走得太过匆忙,还是在他们走后又有外来者进入屋中,到处乱翻。
他依次探查了几间,一拐弯,突然有一座高高的小楼豁然现于眼前,在错落的民居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试着推门,没推开。门居然用法术锁住了。但十年前施下的法术已然很弱,顾山青试了两次破解之法,门便开了。
一股霉气混合着陈旧书本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原来是一栋书楼。
小楼四壁都是书,只有窄窄的木阶连接各层。顾山青在书架前慢慢走过,扫过书名,偶尔从中抽出几本翻一翻,但大多都是寻常书局能买到的,没什么特别。又上到二楼,突然有黑影一闪,是小黑现出身来,啄了啄其中一个书柜。
顾山青施了个小法术,发现书柜底部果然藏有暗格。他破开暗格,只见暗格里是一摞素皮的书籍,翻开一看,不由心头一震——那书中的内容,竟也是用何非画在墙上的符文写成!
那符文,果然是一种独特的文字!
而何非,果然与这里的人有关系!
他把书一一翻过,有的书中有的附有图画,看样子是在讲解某种法术。顾山青从中选了几本,塞进怀里,问小黑:“还有别的吗?”
小黑摇了摇头,突地又脑袋一扭,对着另一个方向张开翅膀“嘎”了一声。
顾山青随之望去,只见一只小隼停在栏杆上,见顾山青注意到它,立刻扑翅飞走了。
顾山青轻叱一声,骑着变大的小黑跟上。飞到村落上空,他才发现在村子的最深处有一座木楼依山而建,比周围民居大上许多,制式古朴,正是小隼飞去的地方。
落了地,他顺着破门的痕迹一路来往里走,发现建筑最中心的地方是一间祠堂。
祠堂里供着一张长须老人的画像,像上却没有任何文字或印章。
画像前一层层的供桌上没有层叠的牌位,只留下一块块经年日久的印迹。
顾山青心中一动。之前他尚且怀疑这村子里的人是不是被人抓走了,但从被带走的牌位来看,或许并非如此。
而苍殊就立在供桌之前,凝望着那老人画像。
顾山青问道:“大人叫我过来,是为了这个画像?”
苍殊摇头,道:“且跟我来。”说着,绕过那画像,往堂后走去。
原来这祠堂后还有个小门,顾山青跟他出去,当即瞠然。这门外居然是个小院,四围料峭的山石林立,也不知是从哪里搬来的,脚下却是一块完整的巨石,起伏不平,深深的刻痕嵌入其中,竟是个凝缩了的复杂阵法。阵法上还有一片片凌乱发黑的血迹。
苍殊道:“我对阵法知之甚少,但这个阵法,似乎不是针对外敌所设。”
顾山青仔细查看了一番。果然。虽说他并没有认真研习过阵法,但他的师父曾经在下棋时闲极无聊,或者说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对他讲过如何从阵法的走势判断它的种类,而这阵法正如苍殊所说,是对内的。
顾山青道:“这阵法好像是个封锁阵。”
苍殊眉头微皱:“是用来困住什么人么?”
顾山青摇头:“不是用来困住某个人,而是用来困住所有人。你看。”他指向阵法边缘,“这些起伏的纹路呼应的是群山的走势,而这阵法的阵眼,就是村子的位置。这些血迹……想来是有人来破阵留下的。”
从这阵法和阵法上的痕迹来看,那摊主师父所说的传言,倒越来越像真的了。村子的族长不惜设下阵法也要阻止村里的人出去,而被困锁山中的少年哪怕冒险破阵,也要奔向外面的世界。
不过,这阵法,想来本来也是用来阻止那些尚未认清世道险恶,不甘于隐居深山的少年的吧?
只是没想到真的有人冲出去了。
苍殊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们匆忙搬走,想必也是因为有人泄露了他们身份的缘故。”
顾山青道:“有这个可能。”
他暗暗记下阵法,又四处查看一番,没发现什么别的,便道一声“走吧”,和苍殊原路回去了。
路过祠堂时,小黑忽然又现出身来,对着供桌最上方的长须画像又扑又咬。顾山青不由一赧,喝道,“小黑!”
虽说小黑是他的一魂,受他的控制,但有时候不小心松懈了,依然会露出些原本的鸟气。而这长须老人的胡子弯弯曲曲,确实很像蚯蚓。
不料苍殊却道:“且慢。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说着,来到供桌边,小心地撩开画像一角。没想到那画像后居然真的有一层浅浅的暗格,一本指肚厚的册子立在其中,封皮上空无一字。
顾山青从苍殊手中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只见这册子依然是用那种独特文字写成,每一列先是一行短字,再是一行长字。看上去,倒十分像一本辞书,或者,名册。他将其合上,拿在手上掂了掂,道:“这个,我可不可以拿走?”
苍殊道:“请便。”
之后他们二人走遍整个村落,没查出什么其他值得一提的,便打道回了王都。
之后顾山青又跑去藏书堂翻箱倒柜,甚至多次惊动藏书堂的同僚,一个个一脸担忧地问他在找什么,要不要帮忙一起找,终于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寻到了一本薄薄的辞书,上面记述的文字与他从黔南之地带回来的那些书册多少有几分相似,只是不知谁是谁的变种,或者谁是谁的分支。
找到的这本辞书里记录的都是些最基本的字词,数目并不多,完全无法让他自如地阅读带回来的书。但他选择这几本书,原本就是因为上面的术法图十分眼熟,再加上辞书作为参考,连蒙带猜,相互比对,居然真的又破解出来一些字。破解了一部分,总结出规律,有了对照,之后再看,便容易得多了。
等认得一些字了,顾山青又去翻看被供在画像后方的那个册子。这回再看,他发现册子前后的字迹并不相同,像是不同的人写的,少则一两页,多则六七页,笔迹几乎没有重复过。
从他破解出的那些字来看,这册子,果然是一本名册。顶格的短字语意错乱不一,是人的名字,底下的长列则是简短的介绍。
而除了人名之外,引起他注意的还有另一件事。册子里的一列列记录有时会被人勾掉,数量不多,但加起来也有十来个,不知道这些人是遇到了什么变故,还是因为什么被逐出村落了。
一天天过去,顾山青在藏书堂一日日伏案研读,有时候读得累了,在恍神中也会生出一丝迷茫。他这么刻苦地破译这些“神农后裔”留下的文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确认何非到底是不是其中一员,找出除了何非之外,刺杀念君的幕后黑手吗?但念君本人都说了不去计较,就算真的找出人来,又能如何呢?
还是说,是为了弄清他们在搬走后又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何非会对念君抱有那般刻骨的恨意?
但破译出他们的文字,又对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能有什么用处呢?
而假使念君真的于他们有亏,他单单一个人,又如何能为他们伸张正义?
想来想去,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但不知为何,顾山青就是无法停下来,无法就那么轻易地放手,任由他带回来的几本书册湮没于藏书堂的浩浩烟海之中。
一日,他批完了文书,又到藏书堂研读到半夜,倦意忽然来袭,就那么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时值初秋,空气中已有凉意。或许是因为藏书堂太冷,顾山青忽然梦到了雪。
一片片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晦暗的天空落下,落在镇异司的屋顶。他镇异司的同僚们纷纷走到院子里,在通廊下开心地赏雪。他们几个人聚到湖心亭中,谢丰年对这场雪发表了一句辛辣讽刺的评论,张文典笑呵呵地反驳一句,打了个圆场,白鸿冻得发抖,紧紧地贴着他们,木清却欢呼雀跃地跑到雪地里转圈圈。他微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一片温暖,仿佛在师父离开了多年之后,又有了家的感觉。
就在这时,忽然间有风吹起,几片雪花不小心钻进了眼睛,顾山青不由闭了闭眼,等再回过神来,眼前却蓦然换了一副场景。
他和苍殊肩并着肩走在王都的大道上,身后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是不远处猫九郎和鹭飞飞在为了某件小事大呼小叫。
苍殊神情专注地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刚想追问一句“什么?”,风却呼啸而来,雪骤然地大了。只一个瞬间,他还来不及反应,周遭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风雪卷走,只留下一个素白的世界。
连苍殊也不见了踪影。
顾山青呆呆地站在原地,又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个人影远远地从风雪中浮现,渐渐向他走来。
“苍殊”两个字刚要脱口而出,他却忽地发现那竟是不空。
不空的双手如往日般合十,在漫天飞雪中一身素净的僧衣却纯白更甚新雪,走着走着,忽地止了步,遥遥地对顾山青躬身行了一礼。
顾山青心中奇怪,想要开口询问,声音却立刻被风吹散,怎么也传不出去。不空的面色似悲似喜,张了张口,又合上了,只对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行完了礼,转过身,又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他的脚步看上去很慢,却又仿佛快极了,在不知不觉中就走远了。
顾山青想要去追,却被风雪所阻,跌跌撞撞地,怎么也追不上他,就算想喊,也喊不出声。等不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雪之中,只余一片茫茫旷野,顾山青猛然惊醒。
一股不好的预感骤然升起,顾山青心口突突直跳。他不顾值守的人关切的询问,直冲出藏书堂,来到他们值班的大厅,心中陡然一沉。
正如他所料,厅后的墙壁上,又多了一幅画,一副,不空的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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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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