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人和妖成片的骨骸,他们接着往里走。似乎妖的入侵止步于此,眼前又是石门。门上的符咒已经失效。叶一一剑劈开,石门后却又有两具完整的人骨。
再劈一道,仍是如此。
如此两回,顾山青这才明白,这些人骨是当年守门侍卫的,他们坚守职责,在这囚牢中站到了最后一刻。
只可惜,隧道尽头的洞窟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具架在刑具上的妖类遗骸。
他们从洞里出来,进入云牧内城,一路上没找到鬼王的踪迹,倒是碰上不少不成气候的精怪小鬼。若不是血气缠身,明显曾吞吃数人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这般数日,很快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他们在横穿云牧的路上设下几重阵法,护卫以后路过的行人,又在几个关键处画下探查的咒语,如果有何异动,他们远在王都也能知晓。做完这些,便乘起兮车回了王都。
到了王都,见不空回来,张文典和木清如何欢呼庆幸与他拥抱不提,谢丰年如何出言嘲讽又赠他治伤器物不提,白鸿如何指着自己眼下的黑痕向他问责不提,一切又回归正轨。
不空要抹掉大堂上的梦中仕女图,却被顾山青心中一动,拦下了,只道这图这般美,留下来装点大堂也未尝不可。
而后便是例行公事地写作文书,建案归档。
顾山青歇了两日,去看过王伯的外甥,得知在换过一个大夫之后他有所好转,便放下心来,又回到了值守城门、批阅案牍,偶尔出城解决疑案的日常。值得所有人出动的大案毕竟还是少数,多的仍是捉鬼除怪,又或与精怪妖魔无关,有人装神弄鬼的小案。
人皇祭刚刚过去,没什么热闹的节日,谢丰年他们也十分消停。叶一则整日忙忙碌碌,出来进去,许久见不到人。如此很长一段时间,顾山青甚至生出了几分无聊,只觉批阅的案卷每一个都与上一个十足相似,没甚区别,度过的每一天都与前一天如出一辙,大同小异,回忆起来,全都混作一团,不知今夕何夕,彼时何时。
一日,他又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大门口一闪而过,紧随其后便是一胖一瘦两个蹦蹦跳跳的身影。顾山青急忙从大堂冲了出去,追到街上,喊道:“苍殊大人!”
那身影站住了,猫九郎和鹭飞飞也回过头来,友好而好奇地望着他。
顾山青又叫了一声:“苍殊大人。”
苍殊回过身,礼貌地对他点点头,道:“顾大人,好久不见。有何事?”
顾山青蓦然语塞。他冲出来全凭一时的冲动,自己也不知要对苍殊说些什么。他定了定神,笑道:“之前一直说请大人吃饭,一直也没能履约,不知道这几日大人有没有时间,能否赏光一下?”
苍殊微微颔首,道:“可以。”而后报出饭馆和时间,简单告了辞,又往前走。
猫九郎和鹭飞飞冲他远远摆了摆手,也跟了上去。
顾山青立在原地,目视他们走远,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或许他们有要事要做吧……”他心不在焉地想,而后,不由一愣。
他为何会这么想?
苍殊明明礼数周全,也痛快地答应了他的邀约,他却为何依然觉得疏离,甚至失落?难道他与苍殊之间的交往,不该本就如此么?
顾山青慢吞吞地回到大堂,坐到案桌前,又发了一阵呆,才揉了揉眼睛,再次埋首于案牍之中。
又看了几卷文书,一眨眼便到了他与苍殊相约的时候。
早上出门时,他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紧张,怎么看,怎么对自己身上的衣服不顺眼,又接连换了几套,直到路过的王伯打趣他道“是想去私会哪家的姑娘”,才讪讪作罢,又换回了最开始的一套。
苍殊与他相约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馆子,菜色也十分温馨家常。等顾山青到时,苍殊已经坐在了一张小桌前,点好了几道菜。他没有带猫九郎和鹭飞飞。
顾山青对他微笑地打了一个招呼,寒暄几句,两人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顾山青的云牧之旅自然是要提到的。
苍殊听着他娓娓叙述,不时温和地点头应和,又间或评价几句,甚至对顾山青解释了云牧城中的某些异象由何而来。然而等顾山青问起他是从哪里知晓的这些,进而问到他师承何处,乃至在哪里长大,他却总是草草带过,闭口不谈。
玩笑般追问了几回,见他实在不说,顾山青也只得作罢,聊起了镇异司的旁事。
不知不觉,菜吃完了,天色也深,店家就要关门。顾山青想要结账,却得知早在菜端上之前苍殊已经结了。
两人在饭店门口分别,苍殊对他行了个端端正正的拜别礼,一句“告辞了”,便转身化而为鸟,展翅离去。
顾山青呆呆地望着他飞走的方向,只觉夜风一吹,吹得他心中空落落的,甚至有几分凉。这一顿饭下来,他两日前觉出的疏离之感不仅没有减少,似乎反而更甚了。
有些妖,出于对人的敌意,确实是不愿轻易道出自己的出身来历的。但他没想到苍殊也是如此。
他本以为他和苍殊已算是朋友,能摒弃人妖之别。但如今来看,苍殊大概也只不过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甚至仍需提防的同僚罢了。
“也不对。”顾山青又想。
就算是至亲好友,每个人也有想说的事和不想说的事,他从来不是那种强求之人,更不会因这个对他们情谊稍减半分。为何唯独对苍殊要求如此之高?甚至因他的不愿回答,而心生难过?
顾山青心思恍惚,也不知怎样走回了镇异司。镇异司大堂上,那位美貌的仕女仍在墙中恬然入梦,睡得不知人间疾苦。
顾山青望了她一会儿,最终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案边。正要坐下,眼角余光突然瞧见有一份文书静静地摊在地上,封面破旧,书页泛黄,显然是有一些年头了。
它为何突然出现在这?是有人把它落下,然后忘记了么?
顾山青将文书捡起,随手翻了翻,发现他在刚来镇异司,翻看过往案例时看到过这份文书。
这文书里的内容含混不清,只道有人数次从人皇殿的监牢中逃脱,最终伏法云云。他因为好奇,还曾拿着这文书去问过不空。
不空随意地翻看了一眼,便十分笃定地对他说起了这文书背后的逸事。
他说,这文书中提到的实乃一位不世出的奇人。此人最开始只是因滥施异术、骗人钱财被抓入狱。但谁都没想到,他却从此慢慢解锁了新的爱好——逃狱。
初时还只是死性不改,逃跑之后故技重施,又被抓住,抓了又逃,逃了又犯,犯了又抓。到了后来,越狱之后也不犯事了,潇洒一阵,自觉地又跑去人皇殿报道,只为了看看人皇殿能搞出什么关他的新花样。
终于有一次,人皇殿的管事决定和他打个赌。赌这一回,如果他能在二十天内逃出监牢,到某个约定之处与那管事碰面,之后无论他再犯什么事,只要不伤人害命,人皇殿、镇异司、按察使都再不管他。而若是他逃不出,便乖乖地呆在监狱里,把他之前所有没呆够的年数都补足了。
此人能屡屡脱逃,自是才智颇高,而能以此为乐,更是个喜刺激好玩乐的,一听这赌约,当即应了,眼瞧着人皇殿的人在他的牢中画下重重符咒,又专设了三个人监视他。
过程如何不知,但没几天,他真的骗过了这三个人的眼睛,破解了符咒,逃了出去。又因为还未到约定之期,喜滋滋地在王都逛了几日。等到了约定时分,他准时与那管事碰面,要求他依言履约,却不料那管事微微一笑,反问他道:“你真的逃出来了?”
下一刻,他们周围的街市楼阁、来往行人、走卒贩夫尽皆消失,他面对的,仍是早已看惯了的三面石墙,背后有一个豁开的大洞——他只是从一间牢房,来到了另一间更大的牢房。
原来,人皇殿为了对付他,请出了一位早已隐逸的高人,布下幻术阵法,只为将他一着。他以为自己逃出了监牢,其实却陷入了更深的囹圄。
不过,不空又道,虽然这人输了赌约,但那位管事也并未真的逼他履行赌约,而是惜才心起,将他纳入麾下,成为了人皇殿的一员。
一番说下来,顾山青听得大受震撼,又有些将信将疑,只道会不会是不空把别处的奇闻轶事与文书里的搞混了。于是,又旁敲侧击地向张文典打听了打听,被他嗤之以鼻,这才初窥不空满嘴跑马车的行事作风。
镇异司的文书浩如烟海,这个小插曲很快被他忘到了脑后。直到此时。
刚刚出门时还没有这个文书。而那时大堂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但除了他们,后院的人也并不常从这里走。
这文书,到底是谁落下的?
还落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就仿佛在刻意提示什么一般。
提示……
顾山青手里举着文书,眼神却不知不觉地飘向了墙上的仕女图。
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为何一定要是仕女?为何不是睡梦中的不空,乃至文影?只是为了让他们更快地联想到“梦”这个关键词么?
但就算不是仕女,只是一幅寻常的春睡图,想来他们也能很快联想到蜃精上。
除非……
刹那间,顾山青周遭的一切尽皆破碎,光阴倒转,从云牧回来后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飞快地向后退去,而后,蓦然一止。
他独自一人立在旷野之中,身旁是一堆乱石,身前是一座古城——
顾山青猛然睁眼,正对上叶一望向他的眸光。
他们两人坐在起兮车中,竟是从未出去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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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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