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原本就干瘦的说书人竟益发形容枯槁,仿佛只剩了一层皮的骷髅。仅剩的一点余晖从他背后透过,照得他的神情模糊不清。
苍殊举起手中的核桃:“你可认得这个东西?”
“这不就是个核桃。大人需要问我?”说书人嘲道。
顾山青道:“不错,这就是个核桃。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同我们讲讲,你是如何用这个普通核桃杀了三个人?”
说书人面色不变:“我不知道顾大人在说什么。”
顾山青道:“当初我问你有关怪物的传闻,你别的不提,单单提起吴老二,是因为你知道吴老二会在赌坊四处找‘核桃’,怕引起我的注意吧?你将他打成一个笑话,这样我就算真遇到他,多少也会受你的暗示,不把他的话当真。”
“顾大人想得未免也太多了。”说书人讽刺道。
“多吗?”顾山青道,“其实最初我同你交谈时,就隐隐有些奇怪,只是当时并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你从头到尾也没有露出你的左手,哪怕是在讲完书,我请你坐下来喝茶的时候。”
说书人哼道:“不渴罢了。”
“不只如此罢!我猜你的左手该是有什么能道出你身份,或者曾经身份的地方,而这个身份正和当下这个案子相关,比如……”
苍殊拖起说书人的左手,那腕上有一道深深疤痕,手上,只有四根手指!
顾山青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一个被剁掉了小指的赌徒。看来传闻是真的,王氏正是被她的赌徒父亲卖给了人家当丫鬟。”
这时说书人才发现猫九郎身后躺在窄床上的王氏,脸色一变,推开猫九郎扑到她身上:“阿女,阿女,你怎么了?醒醒!”
他注意到缠在王氏腕上的黑色衣摆,脸色铁青地转头质问:“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顾山青反问道:“现在才来关心她,不觉得晚了些?而且,这个问题不该问你自己?”
“问我?”
“不错,看见地上那把镰刀了么?连割草都嫌钝,你心爱的阿女却硬生生用它割开了手腕。”顾山青道。
说书人颤抖着摸上王氏苍白的脸,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为什么?明明都已经……”
顾山青立即道:“已经什么?已经把她的混账丈夫杀了,是吗?”
说书人不语。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苍殊和猫九郎仿佛都融进了小屋肮脏的墙里。
顾山青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屋内唯一一盏残旧油灯点亮,火光颤抖,照得屋子里忽明忽暗。
“在客栈里,那位羊大爷说你说书说了半年,而不到半年前,王五赌瘾愈重,离了陈府,却不再打老婆。想来是你发了一笔小财,不知从哪得知女儿下落,无论是良心发现,还是为了养老送终,你找到这里,拿了钱给王五。你能用钱逼他不打老婆,却拦不住他去赌场把钱输光。你下定决心要把他除掉,正是因为他扬言要把你女儿卖掉,就像你当初做的一样。”
顾山青声音越来越轻,却句句直透人心,说书人霍然站起:“你以为我不后悔吗?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后悔!王五算是什么东西?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阿女,他居然敢威胁我?他该死!他们都该死!”
顾山青神色悲悯地看着他。
仿佛一口气嚷出压在心中太久的话,说书人整个人又慢慢泄了下来。
顾山青却没有放过他:“他们是该死。但无论你杀死谁,也杀不死曾经卖了她的那个你。你以为王氏为什么割了腕?因为她那个死了的赌鬼丈夫?不,不是的,他已经死了。”
说书人眼中露出一丝不自知的压抑哀求,似是求顾山青不要再讲下去。
顾山青直视着他,一字字道:“她想要自我了断,是因为看见你又走进了赌坊,想到未来还要和毁了她整个人生的罪魁祸首一起假装若无其事地生活,实在是太痛苦了罢。”
“我什么时候……”说书人反问,接着想起了什么似的,“啊……”
真相宛若最后一击,抽走了他枯槁身体里剩下的所有生气。
说书人颓唐地跌坐在窄床上,浑浊的眼中似连泪也流不出,想向谁解释一般喃喃:“我只是想去找,想去找……”话没说完,声音便低了下去。
顾山青怜悯地望了他片刻,轻声道:“说吧,这核桃是怎么回事。你身上,定有三块久溃不愈的瘀痕吧?”
说书人一震,沉默半晌,有气无力道:“是一个人给我的。”
“什么人?”
“一个穿黑袍的小白脸,长得挺普通,具体我想不起来了。”说书人答道。
猫九郎“啊”了一声,被苍殊抬手止住。
顾山青接着问道:“他是怎么把核桃给你的?”
说书人:“那时候王五又来客栈找我要钱,说否则就卖了我阿女。他听到我俩争吵,就拿起这个核桃鼓捣了两下,说只要把它泡进我的血里,就能解决王五。”
顾山青又问:“他没要你任何回报?”
说书人道:“没有。”
苍殊道:“为什么先死的是陈三?”
说书人似是倦极:“我虽然把那核桃泡了血,但那人的话其实我也不大信,就顺手把它放到了我讲桌的坚果碟里,没想到不小心被店小二给了吴老二。后来出了事,我再去找,也没能找到。”
说完,他停了一下,跪倒在地,深深叩拜:“各位大人,小人绝不会逃跑,只是我欠阿女实在太多,可否请各位大人容许我照顾阿女醒来,再拿小人归案?若能如此,小人哪怕身下阿鼻地狱,也必对各位大人铭感五内!”
乌鸦小黑不知从哪个角落飞出来,落到顾山青肩上,对说书人大叫:“晚了!”
说书人浑身一颤,顾山青将小黑扇走,犹豫地看了看苍殊。
苍殊沉默片刻,指尖现出一根小小羽毛,化作一只小隼,扑棱棱飞上房梁。
他接着道:“我会写一张案状交给阿旺捕头,若十日之内你未到巡捕房,道一句你已伏罪,这小隼便会钻入你的体内,化为妖力,日日在你五脏六腑流转,时时叫你如受刀割!”
说书人再一次深深叩首:“谢大人大恩大德!”
九歌镇的案子终于算是暂时结束,猫九郎从王五的茅草屋出来,仿佛走出一个不知何时张开的结界,如梦初醒。
他后怕地偷瞄顾山青的背影,对手里的鹭飞飞嘀咕道:“顾大人真是了不得,我看比咱们老大还可怕。我这辈子可都不想被他审问。你说,这是不是也是驱魂术的一部分啊?”
鹭飞飞嫌弃地从他的手上往外挪:“你唾沫溅我身上了,离我远点,不对,快点带我回去我要回我原来的身子啊啊啊!”
鹭飞飞崩溃的尖叫发自肺腑,苍殊和顾山青却谁都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心思。
这次查案的过程虽然阴错阳差,但其实称得上很是顺利,还得了千丝戒这个意外之喜。只是说书人虽交代清楚了这古怪核桃的来由,但包括千丝戒在内这一切的根源,那个神秘人的身份,却仍是云山雾罩、无从查起。
虽说回了王都可以下放画像通缉,但狐俏娘和说书人两人描述的特点毕竟太过笼统,找到人的可能微乎其微。
苍殊问:“你是如何知道他会来这里的?”
顾山青道:“我之前来他家,看见屋里有两人生活的痕迹,只道是王五的东西一直没收起来。但后来一想,放在灶上的锅碗还是太多、太干净了些。”
苍殊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一直没能查出父女二人的关系,倒是我等的失职。”
顾山青摇头安慰道:“镇上无人不知王氏是被父亲所卖,若暴露了这一层身份,他以后怎么在这镇上混下去?想必他是在附近找了处地方,避着人耳目与王氏来往。连镇上的人都不知道内情,我们查不到,也是理所应当的。”
见苍殊不语,顾山青又接着道:“其实还有一事我想不明白。”
“何事?”苍殊问。
“白面人的动机。”
“何解?”
“有怪物杀人,很容易引来按察使或镇异司。假如他是真的想将戒指物归原主,也就是还给俏娘,又为什么要留下隐患?还是这种和她的赌坊密切相关的隐患。以他的手段,不应该想不到事发后按察使来收回戒指的可能。”
苍殊从怀中摸出那颗引起后续所有事的核桃,轻轻抛了一抛,脸上头一次现出一丝迟疑,吐出两个字:“试炼。”
顾山青没见过他这般情状,不由愣了一愣,才反问:“试炼?”
“核桃给出去了,用或不用,是试炼。戒指给出去了,用或不用,也是试炼。选错了,就要承担后果。”
顾山青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但大约这世间确是有这样的无聊人的。”
苍殊微微一勾嘴角:“还是想不到为好。”接着未等顾山青作何反应,反手将核桃交给了他,“此物很不寻常,你拿去镇异司查验。”
镇异司和按察使一向不睦,这核桃说到底是苍殊制服的,顾山青有几分犹豫。
苍殊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无妨,按察使各自为政,没人管我。而且,你们镇异司不是有一位极擅奇淫巧技的?”
听闻此言,顾山青终究接过了核桃,眉眼弯弯:“等回了王都,我请你吃酒可好?”
苍殊大手一挥:“再议。明日我带你回去,你多穿一些。”
顾山青一愣:“回去?回哪?”
却不想苍殊瞥向他,反而疑道:“你不回王都?”
回是必然要回的。
只不过顾山青来时坐的,其实是镇异司的起兮车,就是苍殊口中那“一位极擅奇技淫巧的”所做。此人极好享受,起兮车御风而行,速度虽不及苍殊,却也近于人君的飞马,车里暖意融融,坐垫柔软,舒适至极。
然而顾山青眨眼就决定假装这车不存在,欣然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之后苍殊将几人带回赌坊,顾山青动动手指让躺尸的鹭飞飞灵魂归了位。他瞬间从人形变回白鹭,嗖地从大门蹿了出去,直上青天,嘶声大喊:“自…由……!!”带起一串回音,骇得九歌镇家家户户都赶忙关窗又锁了门。
顾山青看时候不早,告辞离了赌坊,走出些距离,见身后无人,又拐到一个偏僻地方静静立住。小黑滑到他身边,顺风而长,落地时几乎有马驹大小。顾山青一脚蹬上小黑背后,道一声:“走。”
小黑迎风而起,向不远处昆山庞大的阴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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