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亲王屏气凝神,略思一二,便不解追问:“九幽门若想复辟前朝,这十年的时间足以对我皇室下手,为何不见动作,反而甘心助常氏之子登上大宝?”
秦有思赞赏的对宝亲王拱手,说:“王爷睿智,发现了关键问题。”
接下来的话,秦有思却有些难以开口。
百里鸿渊叹息一声,伸手揽住秦有思的肩头,安抚的拍了拍,而后替她说道:“太后从常家寻来顶替四皇子的婴儿,被夏荣云在入宫前掉包了。今上,是夏荣云和秦四姑奶奶的亲子!”
宝亲王被接二连三的信息震惊到失语。
竟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难以接受,却又觉得合情合理。只能是这个原因,才能让夏荣云放弃复辟前朝大业,为太后效力。
宝亲王怔忪半晌,才道:“皇……他可知道自己身世?”
秦有思点头,闭了闭眼,鼓起勇气说:“今上登基那一年,广纳后宫,秦家十一娘应召入宫,深受今上宠幸,不过半年,便被封淑妃……”
宝亲王渐渐失去血色,他此刻已意识到,淑妃竟然是今上的姨母!这是何等的皇室丑闻!
秦有思垂着眼睫,说:“彼时,知晓今上身世的,只余秦四姑奶奶一人在世。她眼见着自己的族妹成了儿子的宠妃,内心煎熬,难以自赎。终于在淑妃出宫省亲之日,将此事告知淑妃,求她拒宠,不要让事情更为难堪。”
淑妃知晓自己与外甥成了不伦夫妻,羞愤欲死,不论秦四娘如何哀求,她也将此事告诉给秦老太爷,求他做主。
父女三人在书法内对峙争吵时,被微服出宫,亲自来接淑妃回宫的盛帝听到,一时之间,四人皆是无颜相对。
盛帝彼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少年,慌乱不知如何应对,逃回宫后避而不见秦家任何人。
但从第二月开始,秦家接连开始出事,知情的秦家父女三人便知,盛帝难舍宝座,想要彻底隐瞒身世,开始对秦家灭口了。
“秦大爷、淑妃娘娘、大姐姐、秦太爷,在那一年接连死去,秦家五百余人皆因抄家下了大狱。秦四姑奶奶见儿子对亲族斩尽杀绝,内疚自绝于狱中,死前将这一切都告诉了秦二娘,并留下遗愿,若能活着离开大牢,务必手刃逆子。”
宝亲王默默的听了半晌,这段秦家往事,竟让他无从评起。
荒唐至此,闻所未闻。
这股荒诞,竟让他连怒气也消了。
三人沉默了一阵,宝亲王想起她提到的故人,问:“秦二娘死于流放的路上,已有六年,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秘辛?”
百里鸿渊替她说道:“秦家出事时,我尚在军中,只能传信于家中老仆替我探望。二娘将一封血书交给老仆,并托他从秦宅中救下一批医书典藏。我归京时,老仆年迈糊涂,只说有秦家遗物,我只当都是医书,没有细看。在找到六娘后,我将医书转交给她,她翻阅中,发现了二娘的血书,这才知晓秦家覆灭真相!”
这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宝亲王晓得百里鸿渊与秦家走的近,并没有怀疑。
秦有思见他怒气渐消,接续说道:“秦家有错,但一切皆是受夏荣云蒙骗、陷害而起。他诱骗秦家四姑奶奶为他未婚生子,又骗他说孩子病死了。夏荣云直到送他儿子坐稳太子宝位,才将真相告诉给秦家四姑奶奶。自此之后,四姑奶奶没有一日能够安眠,亦终身未嫁,在家庙中常伴青灯。今日将一切真相告诉给王爷,并非请王爷为秦家复仇。秦家的仇,我自己会报,只因江山社稷事大,若再因我的复仇而令江山动荡,牵连无辜百姓,想来族人亦不会瞑目。”
宝亲王起身在船内反复踱步,越想越心焦,最后站定,说:“秦家之罪,本王可以暂且不论,但江山如今落入前朝余孽手中,绝不可久拖下去,此事须速战速决!”
他严肃说道:“桑氏,你即打算入宫为太后治毒,必已想定计策,你如实告诉本王,不可再为所欲为,祸乱后宫!”
秦有思起身回禀道:“太后尚不知自己的族侄被夏荣云换了,若她知道了,如何能忍下这口气?自不用我们动手,先让他们缠斗一番。”
这是个鹬蚌相争的好计谋,但宝亲王不放心的说:“皇帝已掌握朝政,太后未必斗得过他,而且太后为保尊荣,不一定会冒险与他撕破脸。”
秦有思说:“若太后以为是皇帝给他下毒呢?”
宝亲王眼神一亮。
那她必定要做死前最后一搏了。
三魂毒乃西渚秘药,前朝时由九幽门带入中原,行暗杀之事。
夏荣云与九幽门余孽暗通,获得此毒。他身死后,此毒落入太后手中。
皇帝六年前知晓自己身世后,惶惶不可终日。
太后观其异常,问发生何事,皇帝便哄骗太后,说淑妃回家省亲时,疑与其他男子有不清楚的关系。
这样的事,太后如何能忍?
为了皇帝的颜面,太后决定暗中处理淑妃,便将三魂毒交给常公公,让他用在因天花而死的小皇子身上,嫁祸给淑妃和秦家。
后来皇帝对秦家接连动手,太后以为是因淑妃不守妇道而迁怒,并未怀疑,任由皇帝行事。
宝亲王问秦有思:“你如何让太后相信你?”
秦有思说:“直接同她说,她必然不信,但若由她的人查到皇上与九幽门余孽有来往呢?”
宝亲王皱眉,怒道:“你还和其他余孽有来往?”
百里鸿渊已察觉宝亲王因秦家过往,对秦有思有些厌烦,替她说道:“六娘以身犯险,将余孽哄入京城,就是为了安排皇帝与太后反目的计策。还请殿下勿因此事迁怒,非常事只能用非常之法。”
接下来,百里鸿渊便与宝亲王说起计谋的详细安排。
秦有思默默坐到一旁,久久不语。
今日,她将所有一切都说了出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自从她在狱中知晓夏荣云利用秦家所做的一切,这些秘密就如千斤巨石压在她心里。
大石推开,露出心上的满目疮痍,亦如扒开快要愈合的伤口,再次拿盐水冲洗。
秦家并不无辜。
淑妃顾念着帝妃之情与名声,宁死也没有揭发皇帝身世。
秦老太爷顾念着满门性命,在宫门自戕,带着秘密死去。
秦四姑奶奶顾念母子之情,直到赔上族人无辜性命,才将真相说出,却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选择了以死来逃避。
唯余秦有思背负所有。
她恨夏荣云的利用陷害。
她恨盛帝的斩尽杀绝。
她也恨亲人的懦弱与退却。
好在,就要真相大白了。
枉死的与罪有应得的,都该瞑目了。
从宝镜湖下来后,百里鸿渊送秦有思回家。
见她一直沉默不语,知晓她心里不好受。
到了医馆,他将秦有思拥入怀中,温柔道:“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你做的是对的,不必忧虑。”
秦有思靠在百里鸿渊肩头,闭上眼,眼眶有些湿润。
她本不想把秦家的这些丑事说出来,她只需要杀了太后和皇帝报仇,便是完成了自己的遗愿。
可是,真相不能被时光掩埋,她得挖出来,她得认。
此次会面之后,百里鸿渊从秦有思手中取走“血书遗物”和三魂毒的解药。
这两样东西,都是秦有思事先准备好了的。
之后便不让秦有思深入参与了。
秦有思知道百里鸿渊是出于对她的保护,他不想她亲自进宫解毒,亦不想她暴露在皇帝眼前。
正月末,宝亲王妃派班嬷嬷给秦有思送消息,说她的解药有用,太后已经醒了。
又过三日,京都里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纷争。
事发于宝亲王府中,因宝亲王妃传出有孕的喜讯,皇帝特派太医院登门请平安脉。
正问诊时,京军城防营接到线报,举报有乱党混入,欲趁机加害宝亲王妃。
京军教头卫冲带人赶到时,常公公带着监察寮的人也赶到了,声称乱党与密案有关,要把人带走。
两方相持不下,甚至在宝亲王府外发生械斗。
正难舍难分时,皇宫禁军统领周游也带着人赶到,三方对峙,场面十分难堪。
最后宝亲王出面决断,因事发于亲王府中,理应该禁军管辖,最后由他把太医院及相关宫人押走待审,并由他带领三方将领一起面圣。
盛帝在御书房得到此讯息时,万分诧异,毕竟在他登基的这几年中,京军、禁军和监察寮各司其职,纵然有案件关联的地方,也都没有发生过直接冲突,怎的会发生这样的事?
加之太后中毒、宝亲王妃有孕这两件事都发生在他的掌控之外,他愈发感觉蹊跷,便没有第一时间召见宝亲王等人,慢慢思索着。
在御书房侍笔的女官玉冰姑姑,年近四十,是盛帝从小到大的教养姑姑,深得其信任。
玉冰姑姑见盛帝犯愁,温言说道:“奴家斗胆说两句,陛下实在是不该答应宁郡王卸任之事。他是皇亲,又有军中经历,在禁军和城防营都是能说上话的。常公公虽深得陛下重用,但到底是阉人,那些个将军,哪里会服他?自是不肯把案子交于他手了。”
盛帝点头,道:“姑姑说的有理,但也正因此,朕不能看着他们做大。如今他们连朕亲派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见心里没有朕,长此以往,岂不是要反?”
玉冰姑姑不敢多说,只安抚:“陛下思虑周全,是该敲打一二,况且此事与太后贵体有关,交由常公公处理最是恰当。”
盛帝咂了几口温茶,想定之后道:“传他们几人进来吧。”
宝亲王、周统领、卫教头和常公公四人进来时,脸色都不好看。
盛帝却满脸和煦,关切的问宝亲王:“皇婶身子安好?没有受到惊吓吧?”
宝亲王谢恩道:“托皇上洪福,内子尚安,只是三路人马于王府外争斗,引起百姓恐慌,实是令人担忧!”
盛帝压下脸色对周游、卫冲、常公公三人道:“你们三人可知罪?”
三人齐齐跪下,常公公率先请罪道:“奴家有负皇上信任,没有把差事办好,请皇上降罪!但此事关系到太后娘娘中毒一案,奴家纵使死也不能放手,还请皇上明断!”
盛帝便问周游、卫冲二人:“你们可有话说?”
卫冲是最先与监察寮动手的人,便回话道:“皇上息怒容禀!臣下收到密报,前朝余孽九幽门与大内宫人密谋,欲加害皇族宗嗣。臣下率人赶到时,确实抓到了九幽门余孽夏猎云,他正与内宦官室中密谈!臣正要进行抓捕,常公公便带人赶来,争斗中不仅杀了夏猎云,还要把密谋的内宦带走,实在是有杀人灭口之嫌!嫌犯出身于大内,常公公自当避嫌,臣下如何能放?”
盛帝并不知详情,眉毛微挑,问道:“你说谁死了?”
卫冲清楚的说道:“前朝九幽门门主之子,在逃余孽夏猎云,被监察寮的人当场击杀!”
盛帝半晌不语,脸色透着阴郁。
常公公心慌道:“陛下,那贼子武功高强,趁着奴家与卫将军分辨时就要劫人逃走,监察寮的人是为了保护证人,才失手,绝不是故意为之呀。当时境况之凶险,宝亲王也亲眼所见……王爷,请为奴婢做证啊……”
宝亲王一脸为难的说:“场面太过混乱,本王实难分辨。”
御书房中的纷争,一直持续到深夜。
在一片夜色中,常公公不仅未能争到此案的主理权,还被禁军带走,关进了内狱之中。
常公公心中一片灰败,他思来想去,想不清楚为何会被皇上下令关押。
正郁愤难耐时,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内狱中。
常公公吓了一跳,这个情景太熟悉了,这是有人要杀他灭口!
“你是谁!别过来,这是禁军内狱,你若敢胡来,皇上必不会放过你!”
黑影冷笑了一下,道:“公公还看不清形势?”
常公公听着声音,微楞,试探问道:“宁……宁郡王?”
百里鸿渊往前走了一步,从阴影中走出,说:“公公太令我失望,手握监察寮大权,却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在百里鸿渊还当监察寮督主时,常公公与他时常来往。常公公自认与他交好,便求道:“殿下救我!老奴没有当好差,不知何处拂了圣意,殿下看在老奴多年侍奉的份上,救我一命!”
百里鸿渊站在铁栏外,低声问:“公公可知你杀的夏猎云是什么人?他是陛下的亲伯父。你可知与夏猎云私下会面的宦官是何人指派?亦是陛下所派。你杀了他的人,坏了他的事,还想活命?”
常公公仿佛听不明白这些话一般,露出迷茫的神情。
百里鸿渊冷笑一声,又说:“如今还不知道是谁给太后下的毒,为什么派你来查吗?”
很快,常公公浑身发抖,瘫在了潮湿的地面上,嘴中喃喃念道:“夏猎云……夏荣云……是了……是了……”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暗夜,夏荣云小心的将一个装着婴儿的竹篮交到他手上,说这个孩子在送往京城的途中,险些高热丧命,常家人找到他求助,这才将孩子救下来。
原来在那时,孩子就被掉包了!
如今孩子长大,要杀太后和他灭口了!
“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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