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也不知道他家少爷怎么了。
他害怕。
打从说起剑尊往事,少爷的脸就越来越黑。
小川心里不停打着鼓,稍作沉思。
这究竟犯病了还是太清醒?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少爷心里,剑尊高大伟岸的形象早已深入,崇敬景仰之情如熊熊烈火,小川决心再添一把。
他试探道:“少爷和剑尊,一向不分你我。”
也是没想到这词能用在死对头之间,林惊隅面色一顿,不可置信:“……不分你我?”
“那是自然,毕竟少爷您屋子里挂的,床下藏的,也都和剑尊有关系。”
“……”还是个脑残粉。
“您每日都在画像前瞻仰其遗容,欣赏其风采,吸收其灵气——”
遗容。
林惊隅抓住重点,同时稍稍放下心来。
钟豫自小喜欢研究玄门奇书和仙门逸闻,小川跟着他耳濡目染,也了解颇多。
小川说:当年洛城被屠,修真界大乱,剑尊诛杀魔头当晚,兰台发生了一件奇事。
兰台本是一处枯地,草木不生,水火不腐,无论再凶的煞气到了这里也都会荡然无存。九大玄门修筑兰台,几乎整个修真界的许多珍奇书册、古籍典藏都在藏在那里。
第二天清晨,宗门弟子照例洒扫。兰台一向风明水秀,那日却被重重照夜灯也破不开的浓雾裹住。
枯地里怎么会有雾?
洒扫弟子心下疑惑,一抬头,却猛然看见六尊参天石像落于兰台上。
玄门飞升者,魂生天地,身死聚尘——
尘,指的便是泥塑金身的石像。
仅仅一夜,九门中的四门三家,竟同时飞升了整整六位神仙,天下震动。
这事儿说出去谁敢信?
要知道,在这之前,百年来飞升的道祖,也就只有岳停霜一位而已。
“那沈息川呢?”
怕他没死透,想不开找自己接着寻仇,林惊隅多问了一句。
“据说是仙逝了……”小川顿了顿,“而且,魂飞魄散。”
“不过逸闻多数都不是真的,那仙门野史里还记载说剑尊和魔头有过一腿呢!这能当真么?”
“……”
林惊隅重重咳一声。
似乎怕他伤心,小川宽慰道:“小的觉得,剑尊这样的好人,定是三花聚顶白日飞升,从此长生不灭。”
“那还是魂飞魄散吧。”
他不灭我就该灭了,林惊隅心想。
小川:“……”
少爷的心变得比脸快。
月悬中天,门被叩响,是修士们来领人了。
听到动静,小川取来一把木剑,塞进林惊隅手里。木剑不算长,和前世的佩剑差不多宽,掂在手里很轻。
凡人眼中的宝物,守护不了珍贵的东西,只能求个心里安慰。
夜来风叶鸣廊,王府上下紧闭房门,灯火如昼,像是特地把平日里不舍得用的灯油都拿出来点上了。
一路上,只有小川一人跟着他,牡丹园里吵嚷的那群丫鬟仆人不见踪影。
林惊隅心中奇怪,问了才知道,钟豫并非时刻都在着魔发疯,偶尔也会清醒。
数天前,他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将院里本就不多的几位下人遣散,又赠送许多金银,好让他们余生有个好去处。
小川边走边道:“从前我在别人家做杂役,那些人模狗样的家主倒是没害什么癔症疯病,可是却对我动辄打骂,如果不是少爷你大发善心把我买来,我早没命了。我已经想好了,要是你不幸遭遇不测,小的也无需苟活于世。”
借了别人的身,应当承他人的情。
想必小川和和原主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林惊隅道:“放心吧,死不了。”
小川闻言抬起头,只见他家少爷立在灯下,侧过脸,眉梢映照一点的微亮的火。地面分明留着一道萧索的影子,可周身病气却散了许多,就像是——
换了个人。
****
林惊隅在王府庭院见到了钟豫那个大义灭亲的便宜爹。
梁王身材高大,神色沉稳,只带了两名随从为修士们跑腿,从头到尾愣是没看亲儿子一眼。
林惊隅视线一扫,在场共有三名玄都修士,看上去年纪都很轻。
为首那名少年修士容貌俊秀,身穿银白道袍,领上一道飞鹤流星。衣袖暗纹苍松香兰,在月下浅浅地泛着光。
少年立在影壁前,风一吹,花影轻摇。腰间挂着的重心铃流苏叮当轻响,声如松子落台阶。
这重心铃状似杏花,可清朗神思,震慑邪魔。是宿雪台的标志性佩饰。
林惊隅有点意外。
按照惯例,处理一个小小的邪物,玄都叫不出名字的小宗门就足够了。
因为即便是宗门世家,插手凡间诸多事务,也分职级先后。譬如宿雪台、无上道这样的大宗,管的多半是仙佛修士渡劫、妖鬼邪魔屠城这类棘手的问题。
林惊隅心想,自己死前无上道宗就有衰微的迹象,看来宿雪台也大势已去。
那少年修士行了个礼:“在下闻霖,今夜多有打搅。”
梁王拱手道:“不必拘礼,多谢仙君们搭救太平,若是有要求尽管提。”
一听闻霖这个名字,林惊隅想起来,这是他老熟人闻却玉的儿子。
说起来,林惊隅算闻却玉半个师兄。百年前,宿雪台和无上道两大宗门正如日中天,两边宗主又是世交,林惊隅常和他们聚在一起练剑习课。
闻却玉性格孤高桀骜,一开口能把人堵得修为倒退二十年,可闻霖却和他爹截然不同,神情言语,皆是一派谦谦君子的温和。
这时一个头稍矮的修士匆匆进门:“闻师兄,戏台已经搭好了,和班主说好三更开唱。为避免邪祟伤到伶人,我们也已将王府设好结界。”
三更戏酬敬鬼神,唱的是阴戏,方便吸引怨灵亡魂。
闻霖正给其余修士分发灵符:“传送符每人两道,非紧急情况不必使用。”
矮个头的修士万分珍惜接过来,连连点头,闻霖又说:“我们下山时带的盘缠有限,太平城中的符纸价格稍微贵了些。”
怎么比闻却玉这个铁公鸡还一毛不拔?
印象中,宿雪台的白玉地砖绵延千尺,金漆神像万里不绝,省这点钱图什么?还不够买酒的。
他正思忖着,就听见闻霖道:“钟公子,若是遇到危险,切记将符贴于腕间,可自动传音。”
林惊隅接过闻霖手中的传音符。
一旁那矮个子修士一脸大出血的表情:“闻师兄,这符比传送符还贵呢!”
闻霖眉头微蹙,似乎警告地开口:“越山潜。”
越山潜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乖乖转头看向林惊隅:“抱歉,钟公子,我不该无礼。但你也看出来了,咱们宗门最近根本穷得揭不开——”
“你和师弟留在府中,守好结界,以防变故。”闻霖打断他。
少年人十六七岁,看上去比旁人成熟早慧,已是能够担当重任的年纪。
闻霖转头对林惊隅道:“公子不必担心害怕,今日我师兄也在,他很厉害,不会让你受伤的。”
林惊隅对宿雪台弟子一向放心,便没去在意师兄是谁。
他问道:“这邪物可是最低阶的邪厉?”
闻霖似乎没想到他了解这些,免不了话多起来:“正是,这东西叫伶童子,不成气候,前阵子阴舟死了近百人,只是因为它在梨园现身,一天之内辗转几处戏班,台下听戏的男女老少太多,才酿成惨剧。”
宗门修士巡查几处地点后发现,伶童子只在一出戏时现身。
那出戏讲的是一对怨偶,感情遭到世俗反对,便偷偷拜堂,准备礼成后夜奔,可没等喝完交杯酒,就被族人发现,打死在房中。
这故事本是悲剧,不知为何却起了个极喜庆的名字——贺新郎。
****
闻霖随意取出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出一个能容纳几人的阵,又随意添几笔。
见林惊隅惊隅盯地入神,越山潜解释道:“这是一种禁制,叫‘十里游’,可瞬息梭行两地。”
林惊隅当然知道。
这禁制就是他上辈子闲着没事随手创的。
不过天下玄门是一家,谁画了什么符,设了什么阵,一些步骤简单的法术被人学去,也没人特地追溯源流。
这禁制一传十,十传百,很长一段时间里,在那些没有修道天赋或灵力微弱的玄门子弟间炽手可热,但名门修士轻易是不会用的,谁用了等于承认自己不行。
除非是为了……
“如此可以省点灵力。”闻霖道。
闻霖比他爹还会过日子。
林惊隅心想。
下一秒,脚边禁制亮起暗光。
转瞬之间,林惊隅孤身在太平城十里外站稳。只知道是要娶亲拜堂,除此之外,闻霖什么也没交代。
月上浮云,青松落色,晦暗天风里,棠花道绿暗红稀。
那设在宗祠内的晴雨台赫然立在荒凉的野地中。
这是一道从王府投来的影子,灯火稀薄了很多,几乎褪成荧白,无端透出几分鬼气。
林惊隅一看就知,这是虚实相生阵。在戏台四周点亮上百个灯盏,布置灯仪,形成特殊禁制,加上灵力引动,阵就成了。
青灯照影,便能制造两个一模一样的戏台,一真一假,一虚一实。
不过,这所谓的虚影和凡间的海市蜃楼不同。这晴雨台有实体,而且布局陈设都和王府中的台子没有两样。
正想着,脚边多出一道影子。一转头,那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不知什么时候立在旁边的,一丝气息也无。
红盖头在夜风里晃荡,林惊隅却茫然惊了片刻。
这姑娘……
身量实在高了点,看上去比他还高出一个头。骨架也宽,幸亏还算瘦,嫁衣不至于不合身。
林惊隅问道:“姑娘也是王城来的小姐么,是哪家的?”
姑娘没回,似乎是个哑巴。
估计和钟豫一样,是个苦命人,林惊隅道:“不瞒姑娘说,在下几年前就害了疯病,所以一直未娶,我也志不在此,免得耽误他人,我来之前,听仙君说,这成婚的戏是前朝话本,不能当真的,拜堂之事就全凭——”
新娘一把将他的手握住。
林惊隅再次愣了。
这新娘的手似乎也大了点,骨节还硬,箍得他手腕疼。
那人手心微凉,林惊隅“唔”了声,问道:“姑娘应该是人吧。”
姑娘:“……”
没说话,应该是默认了。
这时无名指节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有些痒,林惊隅低头看,是一根青丝。
青丝缠绕在他手指上,短暂地亮了一瞬,褪成银白。这长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的发丝。
林惊隅就看见发丝柔软垂下,另一端,缠绕在新娘的一节瘦长指骨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根线牵着他的手指,极细微地动了一下。
林惊隅:“……”
他下意识就想拔剑。
可那红盖头底下的人却突然出声了:“公子。”
那声音微凉带几分沉,让人无端想起宿雪台终年不化的霜雪。
林惊隅忍不住恍然。
那人又道:“你来时,我师弟可有教你如何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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