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极其耳熟,就像是曾经在哪儿听过。
比耳熟更重要的是——
这嗓音显然来自一位年轻男子,要是猜得没错,多半是闻霖口中那个“很厉害”的师兄。
林惊隅忍不住小声嘟囔:“我来的时候只以为这娶亲不正常,没想到是不正经……”
师兄:“……”
林惊隅上下两辈子都没有成亲的经验,只好老实交代:“没教我,我也确实不知道。”
何止不知道,你师弟连新娘子是男的都没告诉我呢。
师兄很轻地“嗯”一声,没再说话,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林惊隅感觉指节上的丝线动了动。
师兄手里那根长长的银丝牵起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身旁那道高瘦的影子遮着盖头,步伐却很稳,仿佛前方没有即将到来的凶物煞气,而脚下也不过只是一条寻常花道。
忽然,他闻到了一阵桃花香。这是玄都名字的由来,桃花也被称为玄都花。而玄都众多仙门的前身,追溯源流,也只是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宗门,那位开宗立派的道祖,原本是破庙里一个要饭的乞丐。
一路上实在是吃了太多苦,他心灰意冷正要堕魔,正巧有一路过的行人,折了一枝桃花赠予他。
……
或许是这阵桃花香带来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他突然就好奇起盖头下那人的模样。
说不清缘由,林惊隅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正要去揭开罩住那人脸的红布。
却倏地感觉面上一凉,飘来一阵沾衣欲湿的细雨。
面前这人已经先一步抬起那只骨节瘦削的手,一把将盖头抓下来。
大红盖布扬起下摆,带起一阵微风。林惊隅眼前蓦地一暗。
眨眼的工夫,他只来得及看见一截极清瘦的下巴。
红盖头转移到了林惊隅头上。
“别淋湿了。”那人道。
林惊隅:“……”他恐怕是史上第一个顶着红盖头的新郎。
师兄引他往前行了几步。四下里实在太静,林惊隅不太习惯,他向来是个静不下来的性格,便找话题说:“这位道友,寻常人成婚需要什么?”
......
百年前,仿佛还是这样一个重重灯火照不透的黑夜,他喝得醉醺醺,耳边响着一阵又一阵乌篷船桨摇动的水声。
林惊隅斜斜靠在床榻上,语气好奇:“息川哥哥,寻常人成婚需要什么?”
沈息川正在低头擦拭剑身,那上面沾了一点烈酒的气味。
他抬起眼:“为何这样问?”
林惊隅喝高了,自然艺高人胆大,心里突然灵光一现。
“当然是我想跟师兄你——”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堵住了。林惊隅垂下眼睫,视线里,苍白劲瘦的手指正按住长剑的剑身,另一端的剑柄冷冷地贴在他的唇上。
那阵冰凉似乎是想让他清醒一点。
但他觑一眼师兄的脸色,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警告。林惊隅先是如同受惊的鸟,往身后的墙壁贴了贴,可是退无可退,他只好弯起眼睛,露出一个讨巧乖顺的笑。
无论师兄再怎么生气,他这样笑一笑就没事了。
……
被盖头遮住的视野有限,只能看见地面那道影子似乎停了停。
半晌,林惊隅听见他回道:“下聘书,择良辰。”
戏台上的老班主扯着喉咙喊:“三更已到——”
“咚”一声,有人敲了锣。
……
外头的更夫将铜锣敲得当啷一声响。
沈息川撤开剑柄,侧过头看向窗外,水面波涛缓缓,灯影沉浮。
林惊隅心想,师兄果然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么想着,他胆子又大起来,扯着师兄的衣袍凑近一点:“良辰过后呢?”
沈息川与他的距离近了几尺,答道:“迎亲,过门。”
那淡如冷雾的嗓音响在他的头顶,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
林惊隅被领着迈上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眼前是一片昏沉的红。
这时只听见一声“铮”响,古琴音响彻四野,竹笛一声婉转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身旁那人继续道:“拜天地,拜高堂。”
.....
“后面我知道!”林惊隅又朝他笑起来,“是夫妻对拜,对不对?”
“嗯。”
“然后呢?”
“饮合卺酒。”
林惊隅眼睛里的师兄都重影了,两道影子缓缓重叠到一起,又倏地分开。
“就没了?”他怎么记得还有一步,正要问,那影子忽然笼住他,视线彻底暗下来。
“你靠得太近了。”沈息川轻声,“林惊隅。”
***
棠花道上,闻霖透过重重树影往戏台上看,戏台在远处亮着微光。他为一旁的师弟解释:“虚实相生阵中,死物的投影为实体,活物的投影为虚影。所以,这个戏台的伶人都是假的。”
谁知师弟的思维已经分岔,问出了一直忍不住好奇的问题:“师兄不会真的要和那个公子拜堂吧?”
闻霖摇摇头:“只是为了引伶童子出来。”
师弟:“那我就放心了,就怕师兄把人生中的大事交代在这,回头心情不好拿我们开练。”
……
在这之前,没人知道是什么东西把那伶童子引来的。
或许是笛声,或许是琴音,又或许是伶人……总之,不可能真的让一帮修士上台唱戏,最简单的便是扮作《贺新郎》里这对新人。
说是扮演新婚夫妻,实际上一点别的事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安静地当道具。
既不行礼,也不拜堂。林惊隅问道:“为何会让我来这里?”
师兄回道:“它要活人气。”
戏台上的伶人们是虚影,自然没有人气。修道之人虽有生机,但由于常年感应天地神灵,也几乎没什么尘俗气息了。
这凡间少爷便是唯一的诱饵。
其实他能猜到,但就是心里隐隐感觉这师兄有些不对劲。而且,一直不说话也确实闷得慌。
戏台上敲锣打鼓,震得耳朵疼。林惊隅正要揭开盖头看个究竟,突然有个东西钻到他怀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东西扑在他腿上,忽然出声:“娘亲!”
真是语出惊人。
接着,就看见怀里那孩子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林惊隅低下头,就这么和她直直对上视线。
是一个矮小的幼童,头上扎两个丸子一样的发髻,一身破旧戏服,一张小脸白生生的。
这模样并不吓人,其实就和普通幼童差不多。如果不是因为她半夜三更找错娘了,林惊隅也会关爱一下儿童。
林惊隅心想,你那不要钱的“爹”也在旁边呢,怎么没听你叫。伶童子又叫了声:“娘亲——”
林惊隅:“……”
专逮着我一人薅?
哦,红盖头,林惊隅恍然大悟,正想揭下来。
师兄摁了一下他的手腕:“别动。”
好吧。
你厉害你说了算。
林惊隅只好放下手,压低声音道:“这伶童子冲着新婚夫妻来的,对么?”
“嗯。”
“嗯”完就再没动静了,林惊隅简直怀疑他俩就是来听戏的,不是来除魔的。
不过很快,林惊隅就发现了问题。
首先,这伶童子对台上的伶人并无恶意,林惊隅发现,她除了跑来跑去找她亲娘,就是围着伶人们水袖生风的虚影团团作揖。
她也很像是来听戏的……
其次,这伶童子身上没有邪气和魔气,所以靠近他们的时候,师兄挂在腰间的剑没有丝毫动静。
那只有一种可能。
“这是死魂。”林惊隅道。
死魂在这世间已经不多见了,人死后只有生魂,要么去罗酆山城找到鬼境入口,排个几年队投胎。一些惨死横死枉死的生魂,不愿离开,就会沾染怨气、邪气或者魔气。
凡是沾了后面三样,便一定会害人。
只有一种特殊的魂,魂魄的生气耗尽了,又没有邪气魔气滋养,便只剩下死气。
死魂有一些微弱的灵识,所以人畜无害。
而这样的魂不是自己不愿意离开,而是有人不让她走。
“哗——”一阵破土的声音,林惊隅掀开盖头抬眼一瞧,戏台下已经坐满了人。
满座衣冠,男女老幼都有。
林惊隅略一扫视,就看出,这竟然是阴舟被害的近百名百姓,全都已经化成邪厉。
也就在这时,戏台上的奏乐却突然停了下来。见戏台安静下来,听戏的邪厉突然站起身,直直往戏台走去。
师兄拔剑出鞘,凛冽剑风化作数十道寒光,朝台下扫去。
邪厉一触到剑锋便如同散沙碎在原地,留下一声声哀号。然而很快,他们又窸窸窣窣地从地里爬起来,聚拢到了一起。
林惊隅心道不好,这东西的源头恐怕不在这里。戏台下的邪厉是死物,它们的虚影一定在王府中。
而邪厉的实体不除,虚影便会一直存在。若是杀了实体,虚影又反过来照出实体,如此生生不息。
****
梁王府中。
老班主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空荡荡的戏台底下,一个接一个的看官像地里被刨出来的土豆,一眨眼工夫就坐满了。
弹琴的师傅顿时面如金纸,吓得差点当场晕过去。
那些看客面朝戏台,脖子却像被拧了一圈,死死看向某个方向。
而那个方向——
就是老琴师的方向,他手一颤,琴声乱得不成调。而一旁拉二胡的,吹唢呐的,在看到这骇人的场面后,一时间全都稳不住了。
戏台上发出一阵阵比鬼哭狼嚎还难听乐声。
越山潜正蹲在房顶上看戏,见状拔剑出鞘,众人只见屋顶上一道巨大的金色圆形剑光朝戏楼下横斩过去。
那满座看客接连被斩成两截。
很快,又像土豆一样被刨出来了。越山潜继续出剑,结果还是一样,那些邪厉好不容易散了,又从地底下钻出来,还是一模一样的脸和穿着打扮。
走在前方的邪厉已经将戏台围住。
“这是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不是说设好结界了吗?”
伶人们唱不下去了,慌慌张张抱作一团,跑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班主见大伙停下,那头满脸黑雾的看客还在不住往他们这冲,脸都涨红了,“接着唱!都不许停——”
花枝乱颤的伶人们只好接着演下去,边唱边哭。群邪厉被戏吸引了注意,总算走得慢一些了。
幸好闻霖和师弟们布置禁制时,早就料到可能会将伶童子的虚影投过来,所以在戏台四周布下法阵。这法阵可以牵制一段时间,那群邪厉暂时上不了台子。
但一个邪厉的威力和一群的差距不言而喻,照这样下去,只针对一个邪厉的法阵根本撑不了多久。
越山潜砍了数十拨男女老少,累得想哭。
这时,传音符里响起一道微凉的声音,但不是求救的。
“要一起杀。”
是师兄的声音!
抓到救命稻草,越山潜更想哭了,他声音忍不住发颤:“师兄!我快顶不住了?什么一起杀,我去!你们那边也有了?”
接着,他又听见一道清润悦耳的声音:“王府有结界,那些邪厉自然进不去,我猜测这些听戏的看官是从我们这边投过去的。”
越山潜立刻明白过来,两边的邪厉互为倒影,要想彻底除掉,他们必须同时动手。
“三。”
“二。”
“一。”
砰——
这一声地动山摇。
戏台上吹拉弹唱的伶人们停下动作,惊诧地抬眼。
茫茫夜色中,陡然冲出一道凌厉剑气。
银色剑光破势而出,四面罡风肆虐,泠泠雨幕霎时腾起。
须臾,雨落如织,蓦然化作弥天大雪,纷扬而下。
来人衣袂环雪,剑端落霜,眉间透出一股若浮若潜的幽暗冷气。
他拎着一把三尺长剑,剑穗上挂着深黑色流苏。——这把剑,正是名动天下的“无间”。
与此同时,十里外的棠花道上,一道蓝色剑光照彻长夜,直逼天际。越山潜一看便知,这是闻霖的剑,名曰“连城”。
下一刻,太平城内外,一蓝一白的两道剑光同时落下,那群邪厉瞬间就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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