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在闲暇时转得尤其快,泛黄日历上的阿拉伯数字被一个个划去,截止到七月二十八。
“哥哥,今天几号啦?”
“二十九。”
数字28被划去,俞温言仰着头,手指在日历上来去移动,口中念念有词。
“二十八。”他嘟囔一声,啪地套上笔套,喊了一声,“哥!”
凌南被吓得手一抖,手上掉一根筷子。他从饭桌上拾起来,边走向水龙头,边问:“怎么了。”
俞温言见他冲水的动作,自觉捂住嘴巴恢复了小声量:“哥哥,路北哥好久没回来了。”
凌南又坐回饭桌,继续吃饭,咽下一块鱼肉后才说:“没这么快。”
路北高考结束没潇洒多久就走了,却不是跟着许婉一起,而是自个去附近兼职暑假工。他的成绩不用愁,没有填报志愿的苦恼,难得的假期本该放松,却在几天后收拾了行李跟凌南说去工作了。
当时凌南才从床上掀眼,实在艰难,眼皮子颤抖两下,便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闷声应了句:“待会再说。”
路北有些哭笑不得,坐在床边扳住他的肩。凌南转回身,起床气大的很。眼还没睁,皱着眉没好气说:“有事快说。”
接着,又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要走了,一两个月都不怎么能回来。”路北将被子拉下一点,“也不怕闷死。”
“知道了。”
“有事要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
“没事也要打。”
被子里的人没说话。
路北又推了一下:“知道了吗?”
凌南倏地睁眼,深吸一口气:“知道了,还不走?”
路北抬头看了一下表,是该走了,见凌南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又说了两句什么便离开了。
床上的人没动静,强行闭眼入睡。
两秒后,凌南乱着头发掀开被子,满脸烦躁。他拨去挡住眼睛的碎发,去窗口吹冷风醒神。迷糊了会,视线刚好触见小路上的人影。
渐小渐远,没有回头。
——
“哥哥?哥哥?”
俞温言在凌南眼前摆了摆手,凌南咬着筷子,陡然回过神:“嗯?”
“哥哥,你吃饭发呆。”
凌南喝完最后一口粥,瞥了眼墙上的挂钟,起身把碗拿去水槽里,边说:“我待会出门,去李叔家。”
俞温言点点头。
“好好待在家,想吃什么再给你带。”
他三下五除二拿起个背包就走了,俞大钊让他去一趟拿些东西回来,得赶在下午前。
还以为是什么大物件,凌南到了才只被塞了个小包裹。
老李讪笑着,说本来是该送过去的,下午要赶着出车,没办法就让你来了。
凌南谢过他,瞧了瞧塑料袋包了几层的包裹,抬头,却见老李一脸欲言又止。
他问:“怎……”
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我正赶着出门呢,你婶子非要我替她去浇阳台那些花花草草,小南急着回家不?帮叔个忙。”
凌南往墙上的钟表瞥了眼,点头应下。
老李边走边乐呵地嘱咐:“水管子就在阳台哈,你婶子总爱弄那玩意,不常和你啰嗦吗?你熟的。”
话声未落人影就没了。
不小的阳台一圈都围了花草,一个泡沫盒至少装了三四株不知品种的。太阳虽半趴在西山,余晖仍烈。凌南捏一手把着水管,被晒得发困。
眼皮正累呢,下边争吵声立马惊醒了他。
往下一看,女学生和……流氓吧。
“你偷钱还不承认,没脸没皮。”
女生长得眼熟,话声也熟悉:“你有证据吗就敢说我偷。”
“呸,家里就咱两个,两百块放桌上,我去上个厕所出来就不见钱影了,不是你还是谁。”
女生很不耐烦,懒得说他贼喊捉贼,讥讽说:“你有没有两百块还不知道呢。”
男的一听就恼了,一手伸过去要抓人:“我去你的,赶紧拿钱来!”
女生被吓得退了好几步:“你干嘛!”
“不肯拿,别怪我来自己动手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说着便走了过去。
女生顿时脸色煞白,上空霎时一股水柱冲下来,直直撞在那男的身上。
“我靠,妈的,谁!”
女生往上一看,凌南正半靠在围栏上,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握着水管。他听见咒骂微不可察皱了皱眉,手往后一伸,不知动了什么,水势更猛了。
“妈的,有病啊。”
凌南不想多浪费水,关好水龙头后回头,居高临下看着湿漉漉的人。
“你谁啊你!有没有素质啊?”
凌南如若不闻,扫了一眼女生才回眸,淡淡地说:“没有。”
男的一哽,五官都气得皱在一团:“他妈的你敢不敢下来!煞笔东西,脑残是吗?cao你妈的……”
骂的太脏,叽里呱啦听得耳烦。凌南又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替他冲干净了嘴巴,那人只能一边呛水一边跑。
男的回头还想骂,水柱便消失了。
一抬眼,凌南一手仍拿着水管,另一只手却多了块砖头。
“滚不滚。”
“滚你……”
“不滚就别走了。”凌南说完放下水管子,掂了掂砖头的重量,作势要直起身。
“妈的。”
那男的欺软怕硬,狠狠剜了女生和凌南一眼,又用力地指了指女生,随后匆匆跑开。
女生望着狼狈的背影松了口气,抬头起还想找人,却早已不知踪影。
她一愣神,一旁屋子的门打开了。
凌南从里面出来,仍是神色淡淡,朝她递过来一块毛巾,轻声喊她一句:“班长。”
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学校按成绩分班的制度让张姝然当了他三年班长。凌南的性子使他们说不上很熟,但出手相助很足够了。
张姝然其实没被贱湿多少,但她还是接过来,慢慢地擦脸,一言不发。
凌南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弄的困意全无,他抬手半挡稀薄的阳光。等了一会,才问:“一起走吗。”
张姝然动作一顿:“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目光触到凌南肩上的包,住了口,低声说:“好。”
两个人隔着合适的距离,并肩走在不算宽的小路。气氛一时尴尬,凌南不爱说话,张姝然虽然性格外向,被旁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后也有些哑巴了。
于是就僵着,半晌,凌南忽然说:“刚才我冲动了。需要我去解释一下吗?”
张姝然顿了下,听明白后赶忙说:“不用。他平时不敢这样,我叔叔阿姨人很好。”
她哑了几秒,偏头望着上方。
“谢谢你。”
凌南又不说话了,于是她主动提:“你家在附近?”
“没有。”
“去买东西吗?”
张姝然想起来前面一排都是卖水管钢铁的,想找个地坐也难:“前面……哦对,那个杂货店是在路口的第五间。”
“谢谢。不买东西。”
张姝然下意识:“啊?”
“去电话亭。”
“确实不早了。打电话给家长吗?”
“朋友。”
张姝然脑中白光一闪而过,脱口问:“路北吗?”
问完她也愣住了,恨自己嘴快。
凌南似乎一怔,随即嗯了声,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们,很熟。”
“是邻居。”
张姝然意识到什么:“从小认识啊……”
她想起一些东西,扯着嘴角似笑若非:“当时我总看见他来找你,还疑惑你们怎么认识的。原来是这么多年朋友了,看不出来。”
没说太多,担心八卦故事的本人有所察觉。张姝然不经意瞥了眼凌南的神色:“你们性格差的有点多,还惊讶了下你们怎么成朋友的。”
凌南步子没停,也没回答。张姝然还以为他不想聊这个,一看,凌南垂着眸,已经陷入了回忆。
——
说起凌南和路北怎么做成朋友的,已经是幼儿园时事了。
很久远了,记忆也模糊,只有手心出汗,才提醒了他当初被握住也是这么热。
当一个人身在群体之中,拥有了人尽皆知的“特殊”时,就会招来“特殊”的对待,即使幼儿园也不意外。
而路北,一个天生自然卷,新学生。
他被特殊对待的理由很离奇,因那一头卷发。其实也不过一般的曲卷,但同龄人的恶意来的莫名其妙。他刚转学,备受注目,很快被套上了“假洋鬼子”的外号。
他好讨厌,却只敢害怕地退到角落。
大家的目光却移开了,落到了角落的另一个身影。
领头的小胖子抬手一指:“你不是在孤儿院住吗?为什么中午要和我们睡一起!我爸说了,孤儿院的孩子都是没妈教的,没教养!你不能在这待!”
路北闻言愣住,不禁转头看过去。
或许是因为他们离得近,炮火恰时轰到了两个人身上。
“假洋鬼子和没妈的一起,这叫,般配!”
凌南原本自顾发着呆,听到这一句陡然回过神。侧脸一看,不知路北是何时被推到他身旁,瑟缩着看自己。
但凌南对路北视若无睹,站起来,径自走到了那胖子跟前。
胖子昂头挺胸,哼哼地左右嘚瑟:“这叫,恼羞成怒!”
小孩子喜怒哀乐都简单,善恶也是无厘头的。凌南不清楚讨厌一个人该如何相待,也没人教他怎样才算合理发泄,此刻,他只知道拳头硬得发痛。
忽然“嘭”一声——
小胖敦被一拳干倒在地。
瞬间,一众孩子吓得愣了两秒。但很快,默契地爆发出哭叫声。
孩子们的哭喊又尖又细,很快招来了人。两个值班老师对着一屋子的哭闹手忙脚乱,拉了这个那个又闹,她才歇气他又嗷嗷叫了。
满屋子闹哄哄的,只有凌南冷着脸看地上翻滚的胖墩,但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老师尖锐的目光已经扫过来,定住了这个“特别的”孩子。
凌南从那个时候就发现了路北自作多情的毛病。
在一堆人簇拥着小胖子起身时,他发抖的手忽然被握住了。路北紧张得脸热,两只手将凌南手心捂出了汗,小声怯怯地说:“谢谢你。”
他还以为凌南在帮他出头呢。
虽然被误解了,但凌南足足顿了好几秒——没想松手。可老师喊了他的名字,再不松手,就是共犯了。
于是凌南挣了挣手,却没挣脱开。
而路北一怔,不知怎么了迅速眼眶发红。凌南脸上从强撑的冷漠转变到诧异,路北已“啪嗒”地落下泪。
烫到了凌南的虎口。
小时候的路北长相很讨人喜欢,哭起来可怜得紧,一边抽泣,一边把凌南的手攥得死死。
于是老师又得去哄莫名其妙哭起来的路北,她想拉过来安慰,却发现路北怎么都不肯松开手,越拉他哽咽地越厉害。
路北到底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出,凌南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莫名有了个小跟班,莫名有了朋友,莫名有了不孤独的十几年。
他时常怀疑是记忆中温柔的母亲安排的。
也许妈妈知道他夜里在被子里时常心悸,知道他平时吃饭一人一桌,知道他视若珍宝的玩偶很旧了。
他仍是天真的年纪,有天真的愿望,所以在路北被许婉领着过来送礼物时,很不争气地酸了鼻子。
许婉那时只朝他笑了笑,邀请他过来家里坐。路北羞怯地躲在后面,被许婉拉到身前,道出了秘密。
“我想和你做朋友。”
路北把毛绒玩偶塞到凌南手里,忐忑不安地四处乱瞟:“我们是邻居了。”
他心弦紧绷,之后憋不出一句话,当要走时,才又跑到许婉身后。
然后探出一双干净透澈的眼睛:“一定要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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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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