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粼回了山门,碰巧遇见随孟迢出任务的一众同僚,他们看见慈粼,随即向她点头行礼。
她扫去众人间,没有看见首领,猜想孟迢定是先行与魏梵复命去了。她点头,应了他们一礼,随后离去。
她神色淡漠,离了正殿之路,穿过玄苑,踏进了一楼废弃的阁楼。
那是寺庙荒废已经的经书楼,慈粼发现它时,里面蛛丝结网,杂乱不堪。她花了几日时间,将它们收拾干净,得以成形。
这里多为先前僧人留下的经书,艰深难懂。
慈粼大多难以看懂,却每每抄写后,觉发能静心养性。
可不知为何,今日她总无法静下心来,只觉这些晦涩的文字都化成嘈杂的声音,混乱她思绪。
她放下手中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两道柳眉不自觉蹙起,不知在忧虑何事。
天渐渐暗淡,独坐阁楼的女子似下了某种决心,起身,踏进无尽夜中。
夜色下的川乌只有几处楼阁亮着烛火,过道夹关皆无一点光亮。
女子没有提灯,一双平静的眸子视着前方,好似周围一切都已经熟记女子心中。
黑暗独走,每一条石路与转角,沉寂在孤独下的殿宇,都是她五年的陪伴相处。
这回,女子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坚定地朝着一座殿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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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迢见到慈粼,是意料之中。
可听到她说的话,却又在意料之外。
“你确定?”孟迢淡然坐在椅前,睨去对面女子。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茶桌,桌上是正经摆放着茶具与香插,一副文人之态。
慈粼平视他,目光落在他平静又文雅的面孔,“你这去了一趟京城,倒是学得有几分文人公子模样。”
孟迢微微一笑,勾起春风笑容:“或许是我骨子里就适合呢。”
她淡淡一笑,不语。
孟迢是在两年前入的川乌,此人武功不显,却是同魏梵臭味相投,对研制毒药颇有天赋。
两年光阴,便成了魏梵心腹。
别看他现在一副笑嘻嘻模样,却是比魏梵更难读懂。
魏梵是喜怒形于色,阴鸷与笑容只在表皮,好判断得很。
可孟迢不一样,那具温和笑容下的真面目,从未示于人前。
她将视线落在他指节轻叩的桌面,延上而去,那双白玉手腕处,系着红绳,透出与他不匹配的异常。
她记得,这根红绳,从见他第一面时就戴着,不止两年。
“帮我救一个人。”她的视线从红绳上移开,说得很是平静,语气却不是商量。
孟迢不满地将衣袖盖住那抹红色,抬头瞧她:“你只有一次机会,确定是这件事情么?”
慈粼淡笑:“很意外?”
他冷嗤一声:“确实。以你的性格,我以为你会问我要淤莲子的解药配方。”
阁中用来牵制他们毒药,孟迢全程参与了制作。以孟迢的技术,解开这些毒不在话下。
她敛目,确实,她想过,等回到川乌后,魏梵若是不同意放她走,她便以孟迢两年前之诺,挟他给她淤莲子的解药。
以她观察孟迢之久,他定是会答应。此人虽看不透真容,却是难得守诺之人。
而这承诺是他两年前答应她的,无论什么要求,他皆可做到。
至于为何要承她一份诺,她再次看去孟迢手腕的红绳,竟不知此人为了根绳子,如此情深。
要一份解药,自此脱离川乌的控制。
这是她最好的退路。
只是如今,她良心难安。
虽说将利己和自由挂在嘴边,可真到了此刻,让她踩着一条鲜活人命跃上自由的阶梯,终究是做不到。
“哪能让孟大人违背阁主之令,深陷两难之地。”她苦笑一声,玩笑道。
孟迢挑眉,似是终于从女子脸上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新鲜情绪,是纠结、挣扎,是自嘲和无奈。
“真是新鲜。”
他上下打量慈粼一眼,“我可以帮你,也仅此一次。过后孟某与你可不欠任何恩情,你想好就行。”
闻言,她轻轻点头。
孟迢见她明明很纠结,却又回答得这样坚定,不由得瞥了她一眼,补充一句:
“你若问我要解药配方,我也可以给你,不用操心什么我的处境,我自也不会负义于他。”
语气算不上多好,却是最后一次询问她。
她对上孟迢视线,见他眼中先是戏谑,随后转变嗤讽,最后收敛了笑意,别过她眼,拿起桌上的茶,声音变得有些认真:
“随你。”
“谢谢。”她失声淡笑,看向他推来的茶杯,拿过捧在手里:
“你只需救他出西融,将他送回天齐。剩下的,就不管了。”
茶杯腾出的热气如迷雾,掩盖着少女眼底的情绪。
“行。”孟迢道。
茶杯被人放下,女子身影出了门,又投入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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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潮湿的牢房中,男人披散着头发,孤独坐在草席上。
牢房密闭,无风也无光,只有牢门外看守的桌上,点着一抹晦暗的烛火。
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
“晦气。”两名士兵唾骂一句,坐在桌前,看去牢中人,“他胆子可真大,原以为是个窝囊废,在西融混吃混喝,竟然敢刺杀王上!待到他行刑那天,定是要往他身上多戳几个窟窿。”
“顺侯王上性格暴戾,现在这个新王也行。”另一名士兵拉着他,瞥了眼周遭,小声道出心里话。
“话虽如此,但天齐也太嚣张了点!还有那个天齐公主,在大婚时销声匿迹,一查,你猜怎么着,是个假冒的!天齐简直是在欺我西融无人!藐视我西融!”
“好了好了,王上不会放过他的,有他千百种死法,轮不到我们来操心。我们只管看好他,别死在牢里!待天齐使者来了,押他上判桌,这份苦差事也算完成了!”
牢中环境并不好,夏日闷热,天气一冷,外面的寒风又钻墙而进。
四面八方的冷风将人冻得直哆嗦。为此,两位看守已有月余的士兵对此怨恨滔天。
“要我说就直接杀了,还谈什么?这都一个多月了,天齐若真在意他这个儿子,谈和的使者早就到了。拖拖拉拉这么久,我看那天齐啊,不是很想要这个儿子。”
高瘦士兵瞥了牢房一眼,啧啧摇头。
随之另一个士兵也笑了声:“不要就好办了,届时拉着他去大街游行,再砍头示众,悬挂城门,以此来警告天齐,杀杀天齐狗帝的威风!”
嘲讽不屑声清晰入耳,回荡在狭窄的牢房。
男人只呆滞地坐在地上,神情麻木,将头垂得很低。
那头顺柔的墨发黯淡无泽,随意披散,如一只被人抛弃背叛的木偶。
牢房门打开,士兵拿着一碗水走进来,走至他旁边,用脚踢了踢他,似乎在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少年被踢了也没有躲,只是过了好一会,环抱双臂的指节动了。
士兵松了口气,一把薅过他头发,将那张苍白的脸暴露在视线,“没死不知道动一动?吓死老子了!”
少年被人攥着头发,头皮撕裂疼痛,让他被迫后仰。一双死水黯淡的眸子机械般掀抬,静静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眼皮。
高瘦士兵顿时打了个寒颤,只觉眼前的人已经离死亡不远了。
白到灰色的脸孔上带着暗红的血迹,一身粗麻简衣更是脏得看不出颜色。
血迹斑驳的衣裳破烂不堪,裤腿和布鞋还沾着一层厚硬的泥土,早已干枯成形。
显然这一身,还是月前押入牢中的打扮。
王宫大乱之际,宫中某处发生爆炸,他们正四处搜寻刺客踪迹。
待赶到青石院,所见之人唯只有这个贺玜。
当时他全身尘土,被碎石梁木压埋,还是他们费力将人挖出来。
一条腿被坍塌炸开的碎石压断,浑身血迹,破败残形。
只记得撬开他身上的重物时,如见一具尸体,唯有那双睁大的眸子空洞望着某处,任凭数把兵刀架于颈,连一丝波动也不曾给。
“天齐质子贺玜谋杀王上!罪该万死!扣押地牢,拿下!”
一口滔天大锅扣下时,少年丝毫没有反抗,不争不辩,仿佛是被炸伤了脑子。
找不到那个刺客,却总要有替罪羊。
一连过了这么多日,除了给他止血保命,旁的一概也不曾管他。
高瘦士兵见他不搭理自己,便专往他断了的那条右腿踢去,狠厉道:“喝水!要死也别死在我手里!”
果然,少年疼得有了反应,他抖着溃烂的腿,面色紧皱。
见他不接水,士兵收紧手力,将头皮紧扯,一手拿着碗,强制撬开嘴巴,全部灌进少年的口鼻中。
手下的人剧烈呛咳起来,少年的反抗惹怒了士兵。
他大喝一声,招来同伴。一人钳制住身子,一人挖了满手的饭菜,塞进少年的嘴里。呛入气管的异物导致他咳得剧烈,生生逼红了眼尾,将灰白的脸上润了一些红。
不等少年吐出,又灌进一碗水。
接连反复,那些被少年拒食的饭菜半数被灌进了喉咙,还有一半洒在贺玜的脖子、身上,狼狈极了。
“如今这生死可由不得你做主。”他们嫌弃松开手,抖了抖身上被溅上的饭粒。
有了水续命,他们也不担心贺玜会死。将碗拿走,锁了牢房,继续和兄弟喝起酒来。
一片狼藉中,少年的咳嗽声好一会才停止。他就那样坐在狼藉中,也不曾移挪到干净地方。
那个背影,在人前沉默死寂,在无人昏暗的空间里,也依旧是空洞的,没有眼泪,一片荒凉。
那个曾经被救赎过的少年,仿佛在一月前的废墟中就已经死了。
溃烂、颓废,像是对周遭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空留一副鲜血淋漓的躯壳。
-
平乱之后的王宫,比以往都要宁静。
没有了随处可见的妃子和宫女,各处殿门都换上了守卫,一队队整齐的巡查士兵交替值查,威严有序。
整个宫中不见一丝鲜艳,唯独一抹蓝色女子穿梭在宫廊间,挨间宫殿的查看。
身后的一众宫女不敢阻止,只能劝道:“公主,王上不在这里。”
祎月脚步不停,小脸带着不耐烦:“那在哪里?你们一个两个瞒着我,有意思么?”
自从阿偡哥哥即位新王后,他们的见面少之又少。今日,她特意起了大早,在朝会外等他,却还是不见人影。
一气之下要翻遍整个王宫,这不,已经快搜完了内宫。接下来,就该去各外臣的殿中寻人了。
祎月公主是王上的妹妹,至高尊宠,宫中无人敢得罪。可若真让公主去了那些会议朝事之地,王上定是会降罪他们。
“公主,不如问问王上身边的徐伯,可能回知道王上的行踪。”
祎月挑眉,当即将待在公冶明身边多年的老人传来。
可徐伯却闭口不语王上的行踪,只是一脸带笑的看向祎月:
“公主啊,你在王上身边这么久,还不了解王上么?王上不让告诉的,老奴哪里能多言。”
祎月:“徐伯,你就告诉我吧。我都几日不见阿偡了?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就忍心我为此伤心难过吗?”
徐伯知道祎月的性格,只得暗示,“公主不如歇息打扮一下,在大殿里等王上,待晚膳之际,王上自然就回来了。”
祎月想顺着他的话再询问些线索,徐伯却早已熟知她想说什么,道:
“瞧公主的发簪子,都乱了。若是等下王上回来,见了公主这模样,公主岂不是失了形象?”
祎月连忙命令宫女将镜子拿来,见真如徐伯所说,方才心急找寻阿偡,一时跑乱了妆容。
她对着徐伯一笑,觉得徐伯说得有道理,便带着宫女们匆匆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徐伯立在原地,瞧着女子着急忙慌的背影,微微一叹。在转身时,见代捷不知何时立于阶梯下,看着徐伯问:“王上在哪里?”
徐伯看着他一身盔甲,显然是刚从军营进宫,商要军事。
他朝代捷行礼,“王爷随奴来。”
那是一片风景极好,视野极为辽阔的山头。遍地鲜花,簇拥着陵墓,形成一座巨大的花冢。
男人高大的身影站在墓前,背影孤寂。
代捷站在入口,望着那抹孤寂身影,表情复杂。
徐伯解释:“王妃娘娘病逝后,他除了平日的政事,其余时间都待在这里。”
代捷神情一冷,踏去花海,看向那座被人修建得极为精致庞大的陵墓,心中升起酸涩:“你母后也算泉下安宁了。”
公冶明平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可我站在这里,还是觉得冷,觉得太孤独了。”
他转头看向代捷,语气似有执着:“舅舅,要不我再选个热闹暖和的地方吧,这里离我太远,若是母后想我了,我想第一时间...”
“王上。”
代捷打断公冶明的话,道:“你将你母后迁出祖陵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举,再折腾……相信你母后也不愿看到你这样偏执的一面。”
公冶明一笑,眼中泛红:“母后本就对我失望了...不然为何不愿意再等等我?明明等过了那日,一切就会好起来。”
代捷知道,自己这个侄儿未能赶去见母后最后一面,心里愧疚自责。也知道如今权势自由,也只想让受苦多年的母亲解开枷锁囚牢。
可一切皆是命中定数,活着的人还得替那些寄满希望之人活下去。
他自小与长姐感情深厚,如今长姐留下一子离去,那他这个做弟弟的,就有照顾监督之责。
“王上的孝心和责任,你母后知晓的。她向来喜静,为了她能长眠安宁,你也不该再折腾了。如今西融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你该全身心当一个合格的君王。”代捷道。
那执着的背影微微一怔,随后懈了肩膀,“我知道了,舅舅。”
代捷走后,少年身影沉寂好一会,再转身时,身上已经没有了颓废,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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