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窟演武场,寒气凝结成针,刺得肌肤生疼。苏枕星喘息未定,指尖残留着方才强行催谷撕裂玄冰柱的锐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发闷的滞涩。
墨寒声无声无息地立在场边,身形在弥漫的寒雾里显得模糊而佝偻,粗布麻衣裹着他枯瘦的身躯,仿佛一截被风霜蚀空了内里的朽木。他沉默着,浑浊的老眼落在苏枕星苍白的脸上,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千钧重担,压得她刚刚因突破而翻腾的气血都凝滞了几分。
“再来。”声音不高,却像冰棱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苏枕星压下翻腾的脏腑,深深吸了一口刺骨的寒气。玄霜真气再次在经脉中艰难地运转起来,夹杂着点点星芒,汇聚于并拢的指尖。她眼底一片冰封的湖面,倒映着前方玄冰柱的幽蓝核心。杀意,那源自血海深仇、日夜淬炼的冰冷杀意,如同无形的燃料,点燃了真气。她清叱一声,身形如一道绷紧的弦骤然释放,并指为剑,狠狠刺出!
“嗤啦——!”
冰蓝剑气撕裂寒气,带着刺耳的锐啸,精准无比地撞向目标寒髓。坚冰破碎的脆响炸开,冰屑四溅如雪崩。然而,那幽蓝的寒髓核心只是剧烈地明灭闪烁了一下,表面裂开几道蛛网般的细纹,并未像之前那般被彻底洞穿湮灭。巨大的反震之力沿着手臂汹涌倒灌,苏枕星闷哼一声,喉头腥甜上涌,身形踉跄着向后滑退,脚底在光滑的冰面上犁出两道清晰的痕迹,直至撞上冰冷的石壁才勉强停住。剧痛瞬间席卷了整条手臂,经脉如同被无数冰针反复穿刺。
“不够。”墨寒声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炼气二层?虚有其表!真气驳杂,剑意散乱,形聚而神散!就凭这软绵绵的一指,连仇人座下的走狗都戳不死!”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苏枕星的心上。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屈辱,重新挺直脊背。目光扫过墨寒声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岁月沧桑的脸庞,以及那双总是半阖着、透出沉沉暮气的浑浊眼睛。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无声息地再次涌上心头。这双眼睛…在某个瞬间,当那浑浊退去时,底下是否曾掠过一丝令人心悸的、绝非垂暮老者该有的锋芒?
这念头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痕迹。苏枕星用力甩头,将杂念驱逐,重新凝神聚气。灵狐雪球从她肩头轻盈跃下,落在冰冷的冰面上,金色的眼瞳里满是担忧。它微微仰起头,额间那道银色的晶石纹路骤然亮起,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凝实、更温暖的星辉光流,无声无息地汇入苏枕星体内。
暖流瞬间抚平了部分经脉的刺痛,枯竭的真气仿佛得到甘泉滋润,重新焕发出力量。墨寒声的目光,在这一刻,极其短暂地掠过灵狐额间那闪烁的晶石。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沉淀着,像隔着万载冰层凝视深埋的宝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期待?甚至是一丝苏枕星无法理解的沉重?这目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当苏枕星疑惑地循着感觉望去时,看到的依旧是那张古井无波的枯槁面容。
“引星力,聚于‘天冲’!”墨寒声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探究,“化星为冰,凝冰为锋!破云刺的杀伐之意,不在声势,在于一点破万法!”
苏枕星摒除杂念,依言而行。丹田内,玄霜真气裹挟着灵狐渡入的星力,艰难地循着一条更为艰涩的路线运转。她不再追求一击必杀的声势,而是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仇恨、所有因师父那难以揣度的目光而生的疑虑,都压缩、凝聚于指尖一点。
指尖的冰蓝光芒变得极度内敛,几乎黯淡下去,只有一点微不可查的银星在核心深处旋转。周遭的寒气仿佛被这极度凝练的一点所吸引,丝丝缕缕缠绕而来。她动了,身影快如鬼魅,无声无息地扑向另一根玄冰柱。这一次,没有厉啸,只有一声轻微到极致的穿透声。
“噗。”
指尖点中寒髓核心。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以那一点为中心,幽蓝的寒髓无声无息地化为最细微的冰尘,彻底湮灭!整根粗大的玄冰柱内部,传出细密连绵的“咔嚓”声,从核心向外迅速蔓延,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轰然崩塌,碎成一地冰晶!
成功了!
苏枕星心头一松,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席卷全身。她扶着膝盖微微喘息,汗水刚渗出皮肤便被寒气冻结成细小的冰晶。正待看向墨寒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极其污秽阴冷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刺穿了整个冰窟!
那感觉…熟悉到刻骨铭心!是血咒的气息!却比施加在她身上的那道,更加浓郁、更加暴戾、更加…强大!
“哼!阴魂不散的老鼠!”
一声冰寒彻骨的冷哼,如同九天罡风刮过冰原。
墨寒声动了!
那佝偻的身躯在刹那间挺得笔直!一股难以想象的恐怖威压,如同沉睡万古的冰封巨岳轰然拔地而起!他枯瘦的手掌随意地向前一拂,动作快得超越了苏枕星视线的捕捉极限,仿佛只是拂去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
“嗡——!”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几乎透明的冰蓝色弧光,凭空出现在苏枕星身前不足三尺的半空!那弧光薄如蝉翼,边缘却流转着令空间都为之扭曲的锐利寒芒。
几乎就在同时,三道粘稠如血、散发着浓郁腥臭与怨毒气息的暗红诅咒之箭,裹挟着凄厉的鬼哭尖啸,狠狠撞在了那冰蓝弧光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起,仿佛滚烫的烙铁按在了寒冰上。那三道凶戾的血咒,如同撞上礁石的污血浪涛,连一息都未能坚持,便在冰蓝弧光那纯粹到极致的寒意与锋锐之下,迅速黯淡、分解、最终彻底消融,连一缕青烟都未曾留下!空气中只残留下一丝令人作呕的腥甜,转瞬便被洞窟内凛冽的寒气彻底净化。
苏枕星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方才那一瞬间的墨寒声…那挺直的背影,那拂手间湮灭恐怖血咒的从容,那…眼神!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墨寒声的侧脸上。就在他出手格挡血咒的千钧一发之际,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双眼!
浑浊的暮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睥睨一切的冰冷与锐利!那目光,如同沉寂万载的绝世寒锋骤然出鞘,刹那间的光华足以斩断星河,洞穿九幽!那绝非一个迟暮老人所能拥有的眼神!那是属于巅峰强者,属于执掌生杀大权的无上存在的眼神!锐利、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绝对威严。
仅仅一瞥,苏枕星感觉自己如同赤身**坠入了万载玄冰的深渊,灵魂都被彻底冻结、看穿!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景象只持续了一瞬。
血咒消融,危机解除。
那股拔地参天、冻结万物的恐怖威压,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墨寒声挺直的脊背瞬间重新佝偻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随着咳嗽而颤抖,方才那拂出的手臂也无力地垂落身侧,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衰败、浑浊,甚至比之前显得更加苍老虚弱。他微微侧过身,似乎想调整一下呼吸,那惊鸿一瞥的锐利眼神,重新被一片深沉的、疲惫的浑浊所覆盖,仿佛刚才那斩破血咒的绝世锋芒,只是苏枕星极度紧张下的幻觉。
“师父…”苏枕星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方才那惊魂一瞥的眼神,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脑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墨寒声没有回应她的呼唤,只是背对着她,□□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那枯瘦的背影在弥漫的寒雾中显得异常单薄而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安静伏在苏枕星脚边的灵狐雪球,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嘶鸣!它猛地抬起头,那双纯净的金色眼瞳死死盯住墨寒声佝偻的背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与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更惊人的是它额间那道银色的晶石纹路!
嗡——!
晶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银辉!那光芒纯粹而炽烈,如同压缩了一片微小的星河,瞬间将灵狐小小的身体笼罩其中,甚至驱散了周围大片的寒雾。银辉喷薄而出,形成一道凝练的光束,直直射向墨寒声腰间!
苏枕星的目光,顺着那道银色的光束,落在了墨寒声粗布麻衣之下,腰间悬挂着的一件不起眼的旧物上——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圆润的古旧玉珏。玉质黯淡无光,灰扑扑的,布满细微的裂纹,如同蒙尘的顽石,毫无灵韵可言,与墨寒声这衰朽老者的形象倒是相得益彰,仿佛只是随手捡来的无用挂饰,多年来从未见它有丝毫异动。
然而,就在灵狐额间晶石爆发的璀璨银辉触及那灰暗玉珏的刹那!
沉寂!
仿佛时空骤然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
那枚黯淡沉寂、布满裂纹的灰玉珏,如同被投入滚烫星火的冰核,内部猛地爆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却纯粹到无法形容的冰蓝幽光!那幽光瞬间穿透了玉珏表面厚厚的“尘埃”,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亮了起来!更诡异的是,玉珏深处那点冰蓝幽光,竟以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韵律,与灵狐额间晶石喷薄的璀璨银辉…遥遥呼应!
如同失散亿万年的星辰碎片,终于在亘古的黑暗中,感知到了彼此的存在!共鸣!一种源自灵魂本源、超越血脉的共鸣!
这无声的共鸣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玉珏内那点冰蓝幽光在微弱地闪烁了几下后,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重新变回那块毫不起眼的灰暗顽石。而灵狐雪球额间晶石爆发出的璀璨银辉,也随之骤然收敛,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回去,只留下晶石表面比平时明亮几分的微光。灵狐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迷茫和疲惫的呜咽,金色的眼瞳里充满了困惑。
冰窟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墨寒声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苏枕星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墨寒声依旧背对着她,佝偻的背影在寒雾中凝固成一尊沉默的石像。方才玉珏刹那的异动,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苏枕星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却在逆流冲撞着她的太阳穴,发出嗡嗡的鸣响。师父那绝非迟暮的锐利眼神,灵狐晶石与神秘玉珏那无声而强烈的共鸣…这一切绝非巧合!那玉珏…师父身上那瞬间爆发又瞬间消失的极其强大的威压,哪怕在面对仇人血月宗邪修的时候也没过如此感受…
墨寒声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此刻显得更加灰败,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绝世锋芒荡然无存,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枯槁的手抚着胸口,喘息着,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咳咳…血月宗的…追踪血印…比预想的…来得快些…”他喘息着,目光扫过苏枕星震惊未褪的脸,又缓缓移向她脚边警惕地竖起耳朵、晶石微光未散的灵狐,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彻底淹没。
“此地…已不安全…”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收拾…带上它…即刻…随我走…”
他没有解释那眼神,没有提及玉珏的异动,更没有再看灵狐一眼。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短暂交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他只是佝偻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向着洞窟更深处那片更加浓重、更加寒冷的黑暗走去。背影在寒雾中摇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枕星绷紧的心弦上,留下沉重而充满迷雾的回响。
洞窟深处,只有墨寒声沉重而断续的脚步声,在无边的死寂中回荡,敲打着冰壁,也敲打着苏枕星心中那扇刚刚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通往未知深渊的大门。那扇门后,隐藏的究竟是庇佑,还是另一重更加森冷的绝境?她不知道,但她明白,从此刻起,她所认知的一切,都已悄然改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