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徽庆二十八年,冬。

无言的寂静笼罩着整座京城,更夫敲着梆子从威严的朱门前经过,惊起后院枝头上歇息的寒鸦。

更深夜长,北风呼啸而过,树梢上的积雪窸窸窣窣落下来,门外值夜的丫鬟浑身一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旋即小心翼翼地回头朝屋内望去。

槛窗被积雪映得明亮,隐约勾勒出一个清瘦的人影。

里头的人听见动静,平静地开口问道:“琇莹,现下是何时辰?”

名唤琇莹的丫鬟轻轻推开门,点上油灯,漆黑的卧室顿时明亮几分,琇莹这才看清窗前枯坐着的人影,急忙拿过一旁的狐裘给她披上,叮嘱道:“更夫刚敲过丑时梆子,夜深雪重,夫人莫要坐在窗户边上。”

昏黄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裴知绥半侧脸的轮廓,她瘦削的脸庞上没多少血色,比屋外的积雪还要苍白,眉眼低垂着,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大夫是如何说的?”

琇莹一愣,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今早大夫给裴知绥把过脉,确诊为肺痿,没多少日子了,让她们做长久计。

“那些个庸医,只会信口胡诌,夫人不听也罢,待奴婢给您请一位更好的大夫——”

裴知绥微笑着打断她,“满京城的名医都来过了,就连宫中专门替圣上诊脉的姜老太医也来过几回,他都束手无策,我们就别白费力气了。”

琇莹紧咬下唇,眼眶渐渐红了,小声道:“若是圣上龙体康健,太后娘娘和裴家的叔父们还在世,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踩着夫人您的富贵往上爬......”

话还未说完,裴知绥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消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语不发。

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僭越,琇莹连忙跪地,“是奴婢失言!”

窗外的飞雪渐停,而朔风不止,不停地拍打着半掩的槛窗,裴知绥伸出素手将窗户敞开,呼啸的朔风在屋内肆意乱窜。

“幼时不知何为愁,常淋得雪满身,外祖母每每见了,都是要念叨几句的,若是舅舅也在,少不得玩一回骑膊马,让那些个迂腐的言官们跳脚。”

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折枝声,风卷起细碎的雪花,飘落在裴知绥的眼睫上,眉眼间隐约可见当年的风采。

裴知绥作为华阳长公主独女,出生后没多久就被圣上亲封为永嘉郡主,自幼养在太后身侧,叔父亦是赫赫有名的平阳郡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谓是荣宠至极。

却偏偏嫁给一个籍籍无名的侍卫。

成婚后,她的夫君谢云湛凭借圣上的荣宠和裴家的扶持一步青云,逐渐展露狼子野心,先前的满腔真情亦如云烟消散。

更可恨的是,谢云湛攀附上了皇后的亲弟——定国公,二人在朝中拉帮结派,蠢蠢欲动。

太后驾崩,太子战死沙场,圣上因忧心病重,亦是皇后和定国公的手笔!

诺大的朝堂之上,竟无一人能与定国公的势力抗衡。

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很快被狂风吹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琇莹欲将油灯点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不可思议地盯着窗外的某处。

裴知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东南方向伫立着京城最繁华的酒楼——杏花楼,已经闭市的酒楼此刻火光冲天,浓烟直窜天际。

没过多久,外头的街道上渐渐响起喧嚣的吵嚷声。

裴知绥眉心微蹙,一道不详的预感从心中升起,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

“琇莹,谢云湛今晚在哪?”

琇莹意会,快速说道:“将军今夜应是宿在香云坊。”又补上一句,“夫人不必忧心,想来只是酒楼走水,武侯铺会派人扑灭的。”

香云坊,京城中名声最大的青楼。

成婚三年,裴知绥对谢云湛的爱意日渐消减,太后和平阳郡王去世后,她几次三番尝试取枕边人的性命,皆败。

“呵。”裴知绥嘲讽似的笑了,“羽林卫负责京城守卫,杏花楼无故起火,迟迟未扑灭,想必和我们家这位羽林将军也脱不了干系。”

“您是说......今夜会有动静?”琇莹自记事起便跟着裴知绥,立马就领会她的意思,圣上病重,定然会有奸臣逆贼趁虚而入。

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沉寂的夜幕,犬吠狺狺,纷乱的马蹄声盖不住百姓的哀嚎。

京城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府中的下人们却格外安静。

四周的哀嚎声渐止,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却在谢府门前停了声响。

竟有一队人马打上了谢府的主意?

屋外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裴知绥略一思索,麻利地将门窗紧紧锁上,解下名贵的狐裘,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件最朴素的袄子穿上,又在妆奁底下一阵摸索。

“啪嗒”的一声,妆奁底下弹出一层暗格,一把嵌玉金柄的匕首静静地躺在上面。

她将匕首仔细藏在袖间,再翻箱倒柜地寻出另一把短剑递给琇莹,顺手将她头上的发钗摘下。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沉闷脚步声,来人步伐稳健从容,随即门上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琇莹的一颗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壮着胆子大声喊道:“谁?!”

“夫人,属下是将军身边的雁六。”门外的人不急不慢道。

裴知绥想起来,谢云湛身侧确有这么一位侍从,声音也相像。

“今夜有叛党攻城,京中动荡,属下奉将军之命来接夫人。”

此话一出,琇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原来府外的人马是谢云湛派来护送夫人的。

这一招骗得过琇莹却骗不过裴知绥,她心知今夜叛乱的主谋多半就是谢云湛,他倒戈安国公,恨不得将皇室之人赶尽杀绝,扶植宋皇后亲生的六皇子继位。

她冷冷一笑,“去岁圣上拨了一支羽林卫精锐暗中保护本郡主,到现在也没听见动静,想来已经被你们解决了。我这夫君,可真狠啊!”

门外的人顿了顿,平静无波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肃杀,“属下听不懂夫人在说什么,还请速速开门,莫让将军久等——”

“等”字刚落,门扇猛地被人踹开,雁六带着两名侍卫静静地立在门前,朝外一挥手,“夫人,请吧。”

裴知绥隐晦地看了一眼侍卫手中的剑,终是妥协般走出屋门。

雁六没有动手,说明上头的指令是活捉羁押。

大街上四处飘散着难闻的血腥味,安国公的军队还在继续屠城,那些不愿投靠叛党的臣子都被杀了个干净,巷子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

裴知绥如同行尸走肉般跟在雁六身后,前方便是含元门,城门大开,皇宫内估计早已尸横遍野。

脚步一顿,身后的侍卫立即握紧了剑鞘,雁六摆手示意他们停下,裴知绥恍若未闻般停在原地,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朱门上的匾额。

中书第——傅府。

中书令一家十三口,皆被吊死在府门前的梁上,最边上那段稍长的白绫上,吊着个年仅四五岁的孩童,他们面容平静,像是约定好一般从容赴死。

她上前将尸身一一放下,最后走到其中一具女子的尸身前,取出帕子覆在其面上。

“青棠,你等等我,我马上让他们下去给你陪葬。”裴知绥轻声低语道。

起身离去时,她的眼神比原先要坚定许多。

行至含元门外,雁六忽然转身指着她身后的琇莹,“她不能进。”

上面只说要带裴知绥,其他人自然都是累赘。

琇莹口中那句“凭什么”还未说出口,猛地捕捉到裴知绥的眼神,只听后者漠然道:“那便杀了吧,横竖也是活不下去的,还不如给她个痛快。”

雁六眼中略有诧异,两侧的侍卫却已拔剑,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却被裴知绥钻了空子,一把精致的匕首横在他颈间。

两侧的侍卫立马调转矛头,琇莹趁机跑到裴知绥身后。

裴知绥心下疑惑,“你们到底是谁的人?”见三人缄默,又道:“罢了,不重要,不想他死的话就退下。”

见对方让步,裴知绥拽着雁六一步步退到含元门内,两军厮杀的喊叫声从远处传来,定睛看过后,她果断从一旁的小道登上城楼,下边的情况尽收眼底。

羽林卫正同宋家军搏命厮杀,刀光剑影,鲜血染红了弘德殿前长长的台阶。

台阶上,她的舅舅,顺成帝沈晔负手而立,冷眼望着叛贼之首——定国公宋伯庸。

裴知绥突兀地回想起幼时在舅舅肩上骑膊马的场景。

比起十几年前,顺成帝面上的褶皱更深了,发鬓也逐渐斑白。

城楼上散落着弓箭手留下的弓和箭,裴知绥眼神示意琇莹替她拿来。

“夫人射艺了得,可惜多年不曾拉弓,只有准头,没有力气,无异于以卵击石,必死无疑。”

雁六看穿了她的意图,定国公和谢云湛此刻就在城楼下方,专注于殿前的厮杀,完全没想过身后会有埋伏,是个绝佳的刺杀时机。

但凭她这幅单薄病弱的身体,即便曾经射艺了得,如今恐也无能为力。

她愣在原地,“你怎知我射艺了得?你不是谢云湛的人。”

他垂眸看着那把嵌玉的匕首,沉声道:“卑职愿助郡主一臂之力!”

裴知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匕首,思虑片刻后将其收起,接过琇莹手中的弓箭,修长白皙的手指紧紧勾住弓弦,在雁六的助力下将长弓拉满。

晨光初起,照映出她惨白如霜的脸色,眼中的恨意疯狂滋长,揉碎了这三年来的悲怆与凄凉,本该摇摇欲坠的身躯未曾有一丝晃动。

城楼下的人似有所觉察,回首的瞬间,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穿透盔甲直插谢云湛左胸!

谢云湛看清了城楼上那人的面容,苦笑着拔出胸口淬了毒的箭头栽倒在地。

裴知绥这才看见他身前护着一位姑娘,花容尽失,慌乱地摇晃着谢云湛的身体。

叛军反应过来,连忙用盾护住定国公,一排弓箭手直直对准裴知绥。

琇莹下意识伸手以身护她,却被推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夫人——”

“阿檀——”

顺成帝此刻也看清了城楼上疾速坠落的身影,嘶声力竭地吼叫着,却已晚了。

羽箭脱手的那一瞬,裴知绥浑身的力气被尽数抽去,气息越来越轻,她知道,自己这是大限将至了。

山河含悲,草木殒涕,满腔怨愤难平,如今才道当时错,金翠失颜色。

鲜血染红了素衣,在茫茫雪地中显得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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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林绾嫁给闻景,成了闻家主母。婚后,夫妻感情平淡,久久未圆房。

直到闻景生了绝症,大夫断言只剩半年之期。林绾这才化身贤妻,细心照顾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家财万贯的·夫君。

没多久,闻景不再日日端着冷脸,夫妻圆房,感情还算融洽。

虽然闻景每晚龙精虎猛看不出一点要死的样子,但大夫笃定,林绾便信了。

半年后,闻景果然病重垂危,临终前,他握着林绾的手,认真嘱咐她照顾好自己,另外,要她五年不要再嫁。

林绾含泪答应了。

*

三年后,林绾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家哥哥高中状元,回家求娶于她。

年少时,林绾也曾悄悄暗恋过他,念此,她应下求娶,进京与其相聚。

然而,就在订婚宴上,天子降临状元府邸,送来贺礼。

林绾听说新帝俊美无俦,雷霆手段,从小被藏于民间,蛰伏多年才恢复身份,登临帝位。

众人叩拜,林绾被未婚夫拉着下跪。

天子说了声平身,声音极其耳熟。

林绾身形一怔,抬头望去。

顿时,当着众人的面,她手中赏赐掉了一地。

四目相对间,林绾便知她没认错。

原来新帝,就是她那已经去世的前夫。

*

无人的偏殿内,林绾抵着书案,退无可退,愤怒地盯着步步逼近的帝王。

“陛下!先夫已逝,臣女如今有婚约在身!“

不料,新帝欺身上前,轻柔地摩挲着她眼角的小痣,低声呢喃。

”绾绾,不是让你等朕吗,怎么不听话?“

哗啦一声,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掉落满地。

*

后来,他跋涉千里,雪落满身,看着她站在一陌生男子面前,言笑晏晏。

望向他时,语气却像是在雪中淬过一般,“破镜难重圆,陛下请回吧。”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头一回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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