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听得更清楚,叶子悄悄从桌子下出来,躲到了铁门后。
一门之隔,她清晰地听到韩松庭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保镖在韩松庭身后关上车门,韩松庭来到韩山面前,只字未言,扬手甩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划破静谧的夜,铁门后的叶子跟着颤了颤。
路灯恰好到点亮起,暖黄的光洒下,照亮一方天地,却驱不散心中的阴霾。
韩松庭面容冷峻,眼中似恨、似怨,怒意反而是最少的。
韩山的脸偏向一侧,苍白的脸颊留下鲜红掌印,银发顺着这道力遮住了他的眉眼,连带他眼中的情绪,也变得晦暗不明。
叶子听到韩松庭冰冷的声音:“几次了,让老师给我打电话,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丢人的儿子?”
血腥味在韩山口中蔓延开来,他面颊鼓动几下,狠戾抬眸。
叶子心里苦涩极了,很想冲出去告诉韩山爸爸不是这样的,韩山打架是为了保护她,他不是你口中丢人的儿子,是富有正义感的好孩子。
可她不知道该不该出去,会不会火上浇油,会不会和在学校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韩松庭:“你妈当年让你学跆拳道果然是个错误,助长了你的暴戾不正之风!韩家乃名门望族,多少代才望高雅,居然在我这一辈出了你这么个粗鄙之徒!我真是没脸见祖宗!”
他残忍的言辞一字一句击打着叶子的心脏,她整颗心揪在一起,战栗不停。
韩山双目猩红,冷笑说:“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妈?”
韩松庭目眦尽裂,又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比之前力道更大,声音更响亮,叶子身体一抖,实在不忍心继续听下去。
韩山脸颊火辣辣得疼,两个巴掌,同一边脸,他口腔出血,些微的血丝外渗。
他大拇指擦了下唇角,寒冷的夜,他的心一瞬比夜更冷。
韩松庭:“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韩松庭的儿子,与韩家再无瓜葛!以后你再闯什么祸,莫要让老师给我打电话,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他言辞间充满警告威胁之意,仿佛眼前的是一个仇人,而非体内流淌着他血的儿子。说完毫不犹豫转身上了车。
对韩松庭来说,这次过来只是通知一件事情,与在生意场上通知乙方合作取消这类事情无甚区别,说完就可以走,一秒钟都没必要多待。
所以他没有听到,韩山在他背后嗤笑一声,一字一顿说:“求之不得。”
保镖为韩松庭关上车门,黑色豪车在路灯下缓缓离去。
韩山知道,这辆车会驶向灯红酒绿,辉煌繁华的都市,而他,注定是要留在这阴暗潮湿的仓库之中。
十二月的天,风带着寒意,吹动少年的银发。他在寒风中转过身,铁门吱扭一声打开了。
身形纤瘦的少女站在门口,一双杏眼,带着愧疚与疼惜之意看着他。
他冷呵,他才用不着她来同情。
他无言错开她,打开仓库的灯,走向床。
横平竖直的条状线灯切割空间,泛着冷白的光,像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少年在他的世界设下城池营垒,界限分明地禁止任何人踏足。
叶子转过身看他,他放松躺了下去,一只胳膊枕在脑后,闭上眼睛,模样恢复了往日的慵懒闲散,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但他脸颊上清晰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叶子无法欺骗自己一切都是假象。她甚至无法挪动一步,本来打算走的,此刻双腿却似灌了铅般沉重。
都是因为她……
韩山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闭着眼睛开口:“你还要看多久?我的笑话还没看够?”他冷嘲热讽。
叶子垂下眼帘,她偶然触及他内心隐秘的角落,然而她知道,没有人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最脆弱的时刻,她小声说:“对不起……”
韩山没有搭腔,呼吸声沉重。
叶子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关心和陪伴,默了默,拿起他桌子上的水杯,给他接了一杯凉水。
韩山听到水流声,蹙眉睁开眼。
叶子拧好瓶盖,不经意跨过那条“楚河汉界”,走到他旁边,小心翼翼将水杯递给他。
韩山眼里有不耐烦:“干嘛?”
叶子声音弱弱说:“你的脸明天会肿的,敷一下,消肿……”
怒意在他眼中聚集,他一把挥开她的手,“啥意思,奚落我?还是同情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不需要!”
少年只是轻轻一挥,然而这是练拳击的手,他的力量比寻常人大得多。
叶子手被打疼,倒抽了口气,水杯从她手中飞出去,摔在地上,滚了几个圈。
她握住自己的手,咬唇忍痛。
韩山意识到自己用劲大了,眼前的少女娇弱易折,禁不住他这样的力量。
他神色动了动,心在紧收。
然而心中那股莫名而来的邪火难以抑制,连他自己都要被燃烧殆尽。
叶子知道受过伤的人内心都会比较敏感,不跟他计较,忍住眼泪,捂着手,低声解释:“不是的,我是真的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是我谁啊?”韩山打断她,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叶子吓得身子一凌。
他的身高带来压迫感,她委屈极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声音细如蚊呐:“对、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恶意……你不要这样把关心你的人推开……”
韩山觉得有两个字格外刺耳,无声嗤笑。
关心?这世上早就不会有人真正关心他了。
就算她真的关心,她的关心何尝不是另有所图?
叶子感觉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颤声说:“对、对不起……我这就走……”
韩山唇线抿直,眸色阴晦如墨。今晚他一直想赶她走,可当她真的说出这句话,他心中却只剩烦躁。
她说完便要从他身边跑开,韩山一言不发将她扯回来。他力气大,叶子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
叶子再次要走,他再次将她扯到面前,脸色愈发阴沉。
叶子不明白他的意思,赶她走的人是他,怎么现在又不让她走了?是她道的歉不够真诚吗?
她眼眶微红,眼中泪光闪烁,微微吸气,嗫嚅说:“对不起韩山……都是我连累了你……以后我不会再接近你了……”
她鼻尖泛起酸涩,说这样的话她亦需要很大勇气。不能接近他,意味着她要独自面对那些人的欺凌。
她难过极了,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只是想要自保,不想连累任何人,可偏偏她所仰仗的人因此受到伤害。
韩松庭那两个耳光,似乎打在她心上,想起来心就隐隐发痛。
韩山眼里墨色翻涌,向她靠近一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到底是如何做到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精准踩中他的雷区。什么叫不再接近,如今发生的这一切不再接近就能倒退回去?还是说她利用完他就想逃之夭夭?
怎么可能?
叶子怯怯地低着头,下意识后退,眼泪摇摇欲坠。
她都说了不黏着他了,他怎么还生气呀?
他知不知道自己凶巴巴说话的样子好可怕?
她不敢违逆他,按他要求,嗫嚅重复:“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以后我不会再接近你了……”
韩山差点被气笑。
他让她重复她就重复,她听不出来好赖话吗?
他侧过头嘲弄地扯了下唇角,浑身肌肉紧绷到发疼。
叶子忐忑地看他一眼,头埋得低低的,心里的酸涩快要压制不住。
她又做错了吗?
他怎么看起来更生气了?
韩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他想听的绝不是这种话,可他到底想听什么呢?
溃烂的伤口给她看了,房间让她进来了,他在她面前什么都不剩,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轻易地说离开,再也不接近……
她说一句退一步,韩山就靠近一步,她被韩山逼退到墙根,整个人贴住墙,双手攥紧了书包肩带。
可他还在逼近,他的身体遮挡了灯光,将她笼在他的影子中。
叶子无助地想,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她已经尽力在弥补了,可是一切好像越来越糟了,她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他看起来讨厌极了她,恨不得立刻杀了她。
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啜泣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韩山一滞。
怎、怎么哭了?
无边夜色,月光黯淡,今夜没有星星,晚风带着凉意丝丝吹进来。
叶子的哭声顷刻间放大,她真的好失败呀,在学校帮不了他,想弥补些什么,又让他更生气了。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高兴一些?
窗帘被风吹得一下一下飘,韩山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颤抖。少女哭得稀里哗啦,不断地用手抹眼泪。
她的泪像一颗颗断了线的珍珠,坠入他怒火滚沸的心湖,化学反应一般,无措、狼狈、懊恼、不堪,复杂的情绪一瞬间通通翻涌了起来。
韩山心尖颤动,全身肌肉渐渐放松,体内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也不经意松了下来,一腔怒火似乎被她的泪水浇熄,眸中墨色渐渐平静。
他到底在干什么,让一个女孩子为他掉眼泪。
他转身想去给她拿纸,她带着哭腔抽泣说:“我真的没有要奚落你,也不是因为同情而怜悯你,我只是想对你好一些……因为我知道打架的事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你讨厌我,不想原谅我,我以后都不会缠着你了……”
韩山脚步微顿,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艰涩难言,还是去拿来桌上的盒装面巾纸,抽出一张,弯下腰给她擦眼泪。
怎么会讨厌她,他做的是有多差劲,让她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这种人,肆无忌惮惯了,兄弟们敬畏他,人人惧怕他,老师拿他无法,韩松庭对他无可奈何。他早就做好了孑然一身的打算,但凡有人敢接近他,死死抓着都不够,怎会讨厌她。
哪怕她另有所图……
那就让她图吧。
叶子一直垂着眼帘没看他,泪湿的眼睫粘在一起,鸦羽般遮挡了她的眼。柔软的纸巾触碰到她眼底的时候,她几乎控制不住,猛地颤了一下。
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看他一眼,眼里有惊讶,惶惑。她微微缩着身子,回避他的触碰。
韩山默默叹气,把面巾纸盒递给她,让她自己擦。
叶子颤抖着接过,抽出纸巾胡乱擦了擦,吸吸鼻子。
韩山叹息一声,软下声说:“对不起。刚才我情绪不好,伤到你了。”
叶子委屈巴巴抬眸。
她满眼泪光,眼圈红通通的,像两颗樱桃。她真的哭得好伤心。
韩山惦记着打痛她的那一下,轻声问道:“你的手还好吗?”
叶子噙着泪抬手看了一眼,她的手背红了一片,跟被作文纸划破的是同一只手,虎口上有道小小的伤口。
今天她这只手好惨呀。
韩山目光落在她手上,她白嫩的小手染上一片鲜红,显得白更白,红更红。
他胸腔闷窒,他真该死,竟然伤她两次。
韩山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今天确实是他不好,从早到晚,方方面面的不好。
他从早上开始回想,哑声说:“今早我看到董婉凝拽你脚踝,实在被吓到了,语气不好,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在办公室的时候,我擅作主张,揽下一切,害你难堪,对不起。刚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心烦,对你态度不好,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三声对不起,句句恳切,他这样的人,也会低头吗?
叶子顿时开心许多,她明白,发生这样的事,又被停课,又被父亲断绝关系,任谁也不可能那么心大的嘻嘻哈哈,情绪不好在所难免。
只要他道歉,她就原谅。
她抽了抽鼻子,声音里的哭腔还未消退:“所以你没有讨厌我,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对吗?”
韩山的心在她说“朋友”二字时微微泛起波澜,她竟然就这么自然地回答了他刚才那个算得上有些过分的问题:你是我谁啊?
韩山不爱交“朋友”。他的生命中向来只有兄弟,如猴子,胖哥,或是死对头,如阿天,以及阿天的兄弟。“朋友”这个称呼模糊又朦胧,男生之间不爱以此相称,而异性间,似乎又天然多了层暧.昧。那他根本不需要“朋友”。
她是第一个。
他喉咙干涩,闭着眼睛,轻轻点头。
“太好了。”叶子含着泪笑了,杏眼亮起来,泪光闪动成点点星光。
韩山轻轻叹了叹,似无奈似怅然。
她还真是……好哄啊。
他睁开眼,声音喑哑低柔:“既然如此,今后我不想再在你口中听到‘连累’二字,也不想听到没来由的‘对不起’。”
朋友之间,就是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叶子在心里咦了一下,难不成他刚才生气就是因为这个?
可是这件事确实是她害他……
“罪魁祸首是董婉凝。”寂静的夜,少年语调缓慢轻柔,却震耳欲聋,“你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是她欠你一个道歉。”
叶子整个世界都亮了,泪瞳微微颤抖,心脏剧烈地跳动。
是啊,受害者凭什么道歉?
受害者不需要完美,这不是她的错,他不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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