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州大地如星辰般众多的传说里,有一个,是关于召唤凶神为己所用的古老术法的。
那术法需要召唤人以自身为祭,辅以咒文,召唤沉睡的凶神。凶神降临,会满足召唤人心中所求,并在实现愿望的那一刻索取回报——将他吞噬。
传闻中,在很久很久以前确有人使用此术法召唤出了凶神。在凶神的帮助下,那人获得了无上神力,最终得以征服天下,成为神州大地的主宰。而传闻中那个曾经依靠凶神征服天下的人的名字是——轩辕黄帝。
跟随这个传说,夏商至今,曾有无数人想要以奴隶代替自身献祭,向凶神求取足以号令天下的神力。可千百年来,不计其数的尝试者中无一不被反噬,死状凄惨,更有甚者连累宗族男子早夭,长达数十年之久。
姬侨听得这个传说时对公孙夏说,看来这个凶神倒是个很讲道理的神。
公孙夏却说:“你我同为轩辕黄帝的后裔,不如将这凶神召出来一见,以辨真伪。”
晨光熹微。
露水在花叶上凝结,经历过异常艰辛的春夏,秋也快要走到尽头,更为难熬的冬即将到来。
绘着黑色卷云纹图样的红色敞口陶罐里铺着浅浅的土层,罐子小巧玲珑,被金阳抱在怀里看起来可爱极了。
自从有了那只罐子,金阳就日日抱在怀中。
“你很该好好看着这罐子。”金阳对正在田地中辛勤劳作的姬侨说。
“为什么?”
对于金阳随时随地蹦出来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发言,姬侨虽然觉得毫无营养,但异常良好的家教还是让他会非常礼貌地回应金阳一下。
金阳歪头看着他道:“因为如果罐子里的花长出来你就会死。”
又来了。
那罐子是开春的时候姬侨花了八个布币在洛邑的市集上买来的,土是在姬侨的田地里随手挖的,土里种的东西是跟旁边田地的老婆婆要的兰花种子,不论哪一样都跟他能活到什么时候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三季过去,那颗种子从未有半点萌发的样子,冬日将至,更不可能发芽了。
或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搭理金阳,如果他不搭理金阳大概也就不会听到这种无稽之谈了。
那些金阳说过的话,没头没脑又离奇怪异,他实在不敢信,也没法信。
姬侨将长发在头顶挽了个髻,他挽的既不仔细也不规整,几缕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前眉梢,汗水划过脸颊自下巴滴落,没入贫瘠的泥土之中。他手中的?头起起落落不多时已经将一小块地翻整完毕,没有牛也没有犁,犁冬这种事就只能靠他自己的两条胳膊和这一双手了。与一年前毫无头绪无从下手不同,如今他举手投足间已经跟周围的农户没什么太大区别,毕竟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一个很会学习的人。
而每当他像这样为着生计忙碌无暇搭理金阳的时候,金阳就会抱着那只红色的罐子坐在田垄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活像个监工。
一年以来,姬侨遇到过的暗杀不计其数。他也曾经有过疑惑,怀疑金阳是不是谁派来监视他的,否则也不至于他都躲到这种穷乡僻壤来了还终日不得安宁。
不过转念一想,以金阳的本事,如果要杀自己,那自己早就死的透透的了,哪里又能让他到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
只是他很在意一件事,一件一直都让他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却又让他很不舒服的事。
那是在他教金阳识字的第一日。
眼前几乎无所不能的“神明”竟然大字不识一个,这让姬侨始料未及。他很肯定金阳不是装的,因为那种仿佛是第一次听说还有“文字”这种东西时惊异又欣喜的神情并不是轻易能装出来的。毕竟这世上不认字的人多,但不知道有“字”的人,普天之下怕是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金阳对文字颇为痴迷,甚至开口请求他教自己,那是他印象中金阳第一次有求于人。
那天正式开始习字前,他对金阳说:“认字这种事也要讲个缘分,你可以选一个看着顺眼的,作为你识字的开端。”
金阳倒是认真听话,他在七八卷竹简中挑了一卷,铺开,随便指了一个字。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好巧不巧,那个字正是姬侨的姓——姬。
“姬,是我的姓,是天子的姓,也是祖先的姓。”他认真对金阳解释道。
金阳反问他:“你说这是你祖先的姓?所以是姬云的姓‘姬’就是这个字?!”
在他被问得一头雾水之际,金阳说出了“姬云”的另一个名字——“你们叫他轩辕黄帝”。
大约是看到了自己过于迷茫的神情,金阳对他说:“他是你的祖先,你怎么可以忘记他的名字呢?”
这句话让姬侨很不舒服。
他道:“并非是我忘记了祖先的名字,而是根本没有人告诉过我祖先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况且,难道你说祖先有这样的名字,祖先就真的有吗?你是谁啊?你有什么凭据证明你说的就是对的?而且,这说起来也算是我家的家事,怎么我们还没有你一个外人知道的多吗?”
姬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敢口不择言“教训”神明,只是他看金阳的脸色不佳,似乎是被自己说的话刺痛了。
是因为自己说他是“外人”吗?难道他不是吗?毕竟代代相传的族谱中并没有金阳的名字。
因为对于祖先对于金阳都知之甚少,姬侨一时间也搞不清楚其中到底都有什么关联。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线索了。就算相处了这么许久,他仍旧看不透金阳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只能当金阳是个脑子不太好的山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识字,就跟这世上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一样,说着颠三倒四的话,糊里糊涂地看日升月降四季轮换。而自己闲下来时教金阳认两个字,没事跟他发发无关痛痒的牢骚,就是眼下日子的全部过法。
不过是停下擦个汗的功夫,姬侨便听到东边的田地里有人吆喝起来。他丢下手里的家伙事儿赶忙过去,看着从四面八方聚拢的人他就知道,一定是又饿死了一个。
今年的年景尤其不好,春天的三个月里滴水未降,干旱异常,入夏后,雨水过多,内涝严重,就连黄河也不安生,在七月时决了次口,淹了大片田地。因着水灾,黄河沿岸的田地大幅减产,可田赋未减分毫,农户们剩余的口粮自然也随之减少,方圆百里,连野草树皮都被人扒得一干二净了,饿死人是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的事。
姬侨买的两亩田地是某户落魄贵族的私田,说是私田其实就是被这家人拿了根棍子随手画了个圈圈下来的,连垦荒都是姬侨自己动手来的。不过这倒是帮他逃了田赋,让他在这种数十年难遇的天灾里不至于雪上加霜,但也正是因为这块地,让他花光了所有的银钱。
众人用了小半日功夫也没将那突然倒下的农夫救回,只能合力将那人抬回家料理后事,而姬侨在做完这一切后坐在田埂上发了会儿呆。
金阳问他:“你在想什么?”
姬侨转动眼珠看向他,神情自然有些呆滞,“我在想那个人的尸体大概天一黑就会被邻村的人挖走吃掉,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也会有这样一天。”
而后他又坐在原地呆了一阵功夫,便神色依旧地平静回到原位去种他的地,直到天色渐暗,他才停下,走到金阳身旁坐下休息。
坐下后,他草草喝了两口水,便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许久,终于摸出来了点东西。
“你吃点吧。”他把从身上摸出来的东西分了一半放在了金阳手里。
——你吃点吧。
那个声音又开始在金阳脑海中回响。
他低下头,恍然间看到手中好像捧着一只黑色的粗陶碗,那碗沿上磕了三四个豁口,有一个还连着一条裂痕,那道裂痕表面又被红色的泥土含糊地抹了两道,一看就是匆忙间被人随手补上的。
他端着碗有些不知所措,将碗塞给他的年轻人是第一次跟他说话,他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金阳用力眨了眨眼,手心里的陶碗就变成了一小把松子和几个不知名的果子,青色的还没长好就被摘下来了,在眼前的也变成了姬侨那张已经有些浮肿的脸。
他将手中的东西塞还给姬侨,说:“这东西对我没用,你自己吃吧。”
“没用吗?可是人不吃东西哪有不死的呢?就算不会死,饿着难道就不难受吗?”姬侨皱眉道。
几乎跟那时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他是真的还会饿,会痛,身体里还流着红色的血液。
他躺在穴屋的角落,左颈侧那条被巨斧砍出来的伤口还在流血,寻常人伤到这个位置早该死了,可他还活着,那把斧头劈开他的血肉时被他的肩骨卡住,斧刃遇到了此生最大的挫折,硬生生被硌出一个缺口,然后裂开了。
他躺在这儿的一整天里,除了那个砍伤他的人时不时来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喘气之外,见过的就只有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年轻人每隔些时候给他灌些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骨头,也不知道到底熬了多少遍,稀薄的如同清水的汤,顺带照看旁边那个连翻身都还不会的婴孩。
没有人治疗他,他还是在缓慢自愈。
令他头疼的不止自己的伤口,而是他身边躺着的这个婴孩,小小身躯在被那青年喂了些稀汤又抱着晃了半晌后终于停止了哭闹,咋巴着嘴,睡得正香。
部族里的人会带他们回来,会让他们躺在还烧着火穴屋里,而不是割他们的肉把他们吃掉是有原因的。
看着陶碗里的麦粒,他问对面的年轻人:“不是早就没有粮食了吗?”
那时的天灾比如今厉害得多,经年累月的雪将原本温暖的大地铺成肃杀的白,那也是连草木都难以成活的时光,一望无际的惨白中,已经极难寻觅到活物,所有人都在忍饥挨饿,没有人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记忆里,青年给他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对他说,“就剩这么多了,别被他们看见了,你吃这个能好的快些。”
这是实话。
他知道,对面这个人也已经饿了很多天。之前藏下的那点原本留作种子的食粮被他送给这个,送给那个,如今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他知道那人自己一粒都没吃,那是他对未来留下的希望,他舍不得。
眼下,这些希望都被煮熟了,端在自己手里。
他满是血污的手将残破的碗推回到青年面前,对他说:“我不吃。你不是还有妻子还有孩子吗?给她们吧,她们也还都饿着。”
“你怎么知道?”青年被他的回答震惊了一下,却又马上想到了关窍,便将话题转回,道:“你要是真的不吃我就喂给她了。”
青年指了指睡的正香的婴孩,“我儿子比她大些,没有那么娇弱。你最好不要再用血喂她了,你看她嘴上的血泡,小孩子不能这样喂的,会喂死的。”
“她不会……”
青年没等金阳说完便抢先道:“她这样不好活下去的,她母亲呢?”
“这不是我女儿,这是……我妹妹。”金阳本以为是青年看错了他与婴孩的关系,才有了这番解释,却不想是自己会错了意。
那人瞪圆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正在熟睡的孩子,如此往复了数遍。
“怎么?”金阳问。
“不像。”青年说着贴近他闻了闻,摇着头,“虽然被你用血养着,味道很相近了,可要说跟你像,还是你身上瓶子里的那个跟你更像。”
青年指着婴孩肯定地说:“她跟你没有血缘。”
金阳被他说得心头一动,侧过脸看了看凑得很近的青年。
那青年接着道:“如果你活不下去,她必然也无法活下去。这种环境下,没有人保护她,她……。”
“她会被人吃掉。”金阳补充道。
“是的。”
现实便是如此。
“那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了。”金阳端详了青年片刻做出结论,“你是来请求我不要死的。”
“……是,是的。”
青年有些尴尬,被戳破心事后僵硬地扯了个笑脸,一颗犬齿露在外面,他不像工于心计的狐狸,倒像是蹲在藩篱旁看家护院的大狗。
金阳躺回原位,转过身用后背对着青年,平静地说了声:“滚开。”
“咕噜~~”
金阳从回忆中醒过神,看见姬侨尴尬地按着自己的肚子,虽是如此可那响动一丁点儿都没有因此而减弱。
“我是吃人的,吃这东西有什么用?”金阳道。
“真的假的?”姬侨半信半疑摸了摸金阳的手,很暖,甚至比之前祭祀的时候还要暖,冷的只有他自己,“你这也不像个吃人的鬼啊!”
金阳不多解释,只是盯着怀里的陶罐有些担忧,对姬侨道:“这花快要长出来了,你若是不想死,最好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惜命些。”
他说着在姬侨小腿肚子上按了一下,一个小坑陷进去,手松开了也不见恢复。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姬侨的身体已经开始浮肿了,若是在那个时候,他这样就已经离死不远了。
他看着姬侨,“你也不想死在这里,对吧。”
史载,庚子年中原大灾,死者众。
姬侨如金阳所料平安活了下,虽然人瘦脱了像,但总归性命无虞。
就好像连上天都不愿意看着姬侨饿死一样,每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他总能在田间地头翻出来些植物的根茎,还未长成的果实。金阳说,那是冬日里他救过的那只小松鼠对他的报答。
灾年过后的那一年姬侨田里的作物丰收,方圆百里最为贫瘠的土地,打下的粮食竟比其他的地打下的都多。
第二年亦是如此。
有人偷偷问姬侨用了什么办法,烈日灼灼,姬侨满头大汗将?头撑在地上,笑着说,“你多想想你讨厌的人,耕地时用上想要杀了他力气,大概就可以种好了。”
众人试了,毫无起色。
傍晚时分,落日余晖中炊烟袅袅升起。灶膛里的火已燃到尽头。姬侨拿着蒲扇坐在茅草屋的小破门前,缓缓摇着,等着灶膛里的火燃尽。
他就着月色吃下一整碗被每一个农户看见都会骂他奢侈无度的麦饭,当做一整日劳作的结尾。
篱笆外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金阳问他:“好吃吗?”
姬侨将最后两口扒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不好吃,总觉得有股血腥味儿。”
却一粒也不曾浪费。
“那你怎么不去换点别的?我看麦粒是稀缺货,你拿去市集上换别的还能多换些。”
“死人地上种出来的东西,我还是别祸害别人了吧。”
姬侨的两亩田地下埋着一十六具尸体,这些人每一个都是来要姬侨狗命的,可无一例外都把自己的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地里的作物扎在人腐烂的肉身上疯长,姬侨总觉得黑心人的血肉养出来的东西说不定会有毒,不肯拿去换别的粮食。
金阳觉得这都是些无稽之谈,他只是没想到,原来就连看起来与世无争的绿叶红花竟也是喜欢吃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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