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那是一段虽不响亮却极有节奏的敲击声,是用指尖轻轻撞向木质桌面而发出的声响。
如魔音穿耳,罕虎听了很短的时间便已经开始烦躁起来。但他不敢打断这声响,因为发出这声响的人正是姬侨。
此刻,姬侨以右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桌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外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罕虎听着那一串串的声响,只感觉姬侨现在一定快要崩溃了,他就着这个姿势已经在前厅呆坐了一整个下午,这七天的时间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几乎都足以让姬侨发疯、发狂。
可他现在还是那样神色平静地坐在那,除了脸色差了一些、头发乱了一些外,再看不出其他。
“诶?你怎么在这儿?”
罕虎被姬侨突如其来的发问问得一愣。
自游吉病倒后,他担心姬侨着急上火也出现什么状况,一直都在他身边陪着,就连放楚人进城并全城戒备的政令都是自己从国氏宅邸发出的,更何况今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心有余悸哪里还敢离开?谁知姬侨竟全然没有察觉!
许是明白了罕虎为何在此,姬侨问他,“你饿了吧?”
夜色已深,罕虎知道姬侨上一餐饭是日出时吃的,想着该是他自己饿了,便也没答话,就听见姬侨对着外面吩咐到:“让姜伯准备点吃食给当国大人。”
不一会儿,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便被端了上来。
姬侨招呼罕虎盛了饭,自己也跟着闷头狼吞虎咽了起来。
他确实饿了,饿得前心贴后背,饿得两眼发黑,饿得仿佛能一口气吞下一整头牛。
“你……没事吧?”
良久,罕虎才迟疑着开口。
姬侨将嘴里的饭咽下,用绢帕擦擦嘴,对罕虎道:“你只要看好你的兵,给我牢牢守住这座城、这个国家,我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罕虎盯着他那张已经满是疲惫的脸,问他:“会打仗吗?”
姬侨停下筷子,将嘴里的饭咽进肚子,喘了口气:“不会。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不会。”
他听完,用力点点头,似是在认同姬侨一般,接着,继续老老实实闭上自己的嘴,陪着姬侨用完了这一餐饭。
送罕虎离开时,姬侨还是低着头闷声问了一句:“游吉如何?”
罕虎虽然忙的没得空去看游吉,但他怕姬侨会问起,特意差了人每个时辰通报一次情况。
他道:“急火攻心而已,好好将养几日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姬侨抿唇,点头道:“你帮我多照看他些,去……去看看他,如果你得了空……让他好好养病。”
他这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罕虎试图去捕捉他的神情,却因为天色太暗,什么都没能看清。
细思一番,罕虎叫住已经转身打算往回走的人开口道:“你明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病倒,你也知道,比起我,游吉他更想见你。”
姬侨苦笑:“我知道他最讨厌的就是见我,因为每次见了也没什么好事,只是碍于身份不得不见罢了。”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明知道他最支持你,最懂你,也最信任你。”
罕虎的语气很平静,他试图用自己的平静去带动姬侨,让那个看似平静的人也真正平静下来。
“就是因为这样,一旦他对我失望,那就是真的失望了。”姬侨轻声道。
罕虎想继续劝,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只得说:“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等明天尘埃落定,我们再慢慢说吧。”
那么多关都已经过了,没道理这一关过不去。
姬侨挤出一个微笑,向罕虎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马车辘辘前行,行至巷尾,姬侨冲着那背影大声喊道:“罕虎,你绝不可再意气用事了!”
我们的命都已交到你手上,若是你行差踏错半步,那便是真的万劫不复了。
直到罕虎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姬侨才转进府中。他将大门阖上,背靠着门,深深喘了口气。
抬起头,看见门内两侧还悬着两只红艳艳的灯笼,不由得心下一凉。
那是七天前为着准备喜事而挂上去的,现在再看,只让人觉得荒唐得可笑。
就在徐吾家姑娘择婿后的第三天,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尽管楚人仍在城外,游吉还是尽心竭力,为他那位旁支同宗的小叔公孙楚操持了一场虽简洁但却不失庄重的婚礼。
白马金辔,美人盛装,火红的灯挂满了新郑全城,织成一片如梦似幻的绯色霞光。美酒的醇香逸得到处都是,醉了人,也醉了晚风。
虽然时间急促了些,但游氏和徐吾两家为了这场婚礼一掷千金,也足以让全城多少未出阁的姑娘羡慕不已、让全城待婚配的少年郎望尘莫及。
可又有谁能想到,这样盛大的婚礼会异变横生,以致这美景戛然而止。
公孙黑红马白衣,只一个人,在郑国最为喧闹的主干道上拦住了游氏迎亲的队伍。
他还为自己的荒唐取了个好听又正义的名字——送礼。
“无耻!”
姬侨极为少见地动了大气。
公孙黑这个名为“送礼”实则抢亲的大礼,彻底将公孙楚激怒。不出三句话,公孙楚便随手抄了件兵器,直接向着公孙黑的脑袋招呼了起来。他二人同辈,打起来自然是分毫情面也不会给对方留。
可叹的是,公孙黑有备而来,早已在内里穿了一副盔甲,牢牢护住了要害。他在两人缠斗正酣之时故意卖了个破绽给公孙楚,公孙楚果然上当,一剑刺中他的左肩,他便顺势做了个血溅当场,伤重将亡的样子。
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之后,婚礼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而公孙黑则在闭门谢客的同时,暗中命人在新郑城内散布自己重伤垂死的谣言。不肖半日,这“公孙黑当街抢亲,公孙楚暴起杀人”的故事,全新郑便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公孙黑虽然近些年日益跋扈,但他一手将驷氏现任家主驷带带大,官至司徒,又与公孙夏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这事他虽做得荒唐,但也不至于丢了性命。驷氏不满公孙楚所为,纷纷上书国君,要求严惩公孙楚。
而另外一边,游吉也不是糊涂人。事发之后,他当即便将所有参加迎亲的人全部都藏了起来,并从公孙楚口中问清了来龙去脉。在公孙楚说自己一剑被什么东西挡住刺偏时,他就明白了公孙黑的手段。再往后,纵使是国君亲自问他要人,他也不愿将人交出了。
当时,姬侨正为着楚人要求入城迎亲的事闭门数日与公孙挥等幕僚商议对策。若不是弦暮一脚踹倒了国氏老宅的大门,只怕驷、游两族,就要在他这个执政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在城内打起来了。
罕虎看够了公孙黑的做派,本想着大不了就帮着游氏与驷氏打一场,却不想被几位宗族长辈连番告诫,让他不要多管闲事,甚至有人干脆住到他府上,一刻不离地跟着他。
他实在无法,只好寻了个机会,打算问问姬侨该如何处置,却没想到连姬侨都前所未有地发了好大的脾气。
罕虎进去时,国氏的仆从们正把被砸得四处飞溅的碎陶片清出正厅,他看姬侨神色不悦,便开口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咱们三族联手,难道还怕他公孙黑不成?!”
谁知姬侨的脸色不仅没有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出现分毫缓和,甚至还瞪了他一眼。瞪完他,姬侨侧过身对坐在他左侧的公孙挥说:“子羽,你去把游吉叫来。”
那劲头颇足的青年领命出去后,整个大厅完全安静了下来,罕虎、姬侨连带着踢倒了国氏大门的弦暮,谁也不曾理会谁,都只坐在原位安静地喘气,只等着那一方让死水再度泛起涟漪的巨石落下。
罕虎对游吉出现时的样子印象尤为深刻。他平时虽然也见过游吉生气,但那人一向都是软趴趴地生气,你若是不理他,很快他自己也能好。可今日不同,游吉的那股怨气不受控制地不停外涌,面上也被“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塞得满满当当。
尽管如此,他依然恪守礼节,行至前厅中央朝着姬侨和罕虎依次行礼,就连弦暮都没落下。
只听姬侨问:“游吉,你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游吉道:“到瞒不住的时候。”
姬侨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问:“他人呢?”
话音刚落,公孙楚自行从厅外走入,跪在厅前。
只听游吉道:“侄儿自知无能,护不住族人,所以便带了子南来,一切全听执政大人发落便是。但今日我还是要问您一句,子南真的错了吗?他错在何处?”
姬侨厉声道:“你问我他错在何处?不惧天威、以下犯上、不奉尊长、不听政令哪一条不是错?哪一条又不是罪?”
“这些罪若不是有人蓄意陷害他又为何要犯?”
对于姬侨的话,游吉从来都如奉神谕,可今日他却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与姬侨争辩了起来,他虽说着任凭发落,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不服气!
姬侨拍案道:“楚人就在城外,怎的?要我们城内自己先打起来,然后让楚人拍着手进来给我们收尸你就满意了是吗?”
“执政大人这话该说与公孙黑听。”
“他要做狗,他要吃屎,你便也做狗吃屎?!”
姬侨这话说得实在不雅,座上几人全都为着他的话愣住了,不过很快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姬侨的意思。
公孙黑可以凭着自己的性子扰乱郑国,与楚联姻依附楚国来换取自己的功名利禄,但是他游吉不行,不止游吉不行,罕虎、公孙侨都不行,因为他们曾许诺要将郑国带往更加光明的未来,任何为祸郑国的事,他们都不能做。
君子对上无赖与小人总是要吃亏的,虽然确实憋屈,但这是让旁人不无辜受累的最好办法。他们既然掌一国权柄,那么在受尽万民供养之后,便要有吃亏受累的自觉,否则迟早有一天要祸起萧墙。
游吉立于厅中偏过头咬着下唇不再说话,反倒是公孙楚上前,对姬侨拜道:“子南犯下大错引得公室动荡不敢再做辩驳,任凭为政大人处置。只是子太叔他也是为我抱不平,还请为政大人不要怪罪于他,还有徐吾家,也请为政大人不要怪罪……”
弦暮来本就是怕这件事殃及徐吾家,眼下看见厅内跪着的男子还记得为徐吾家陈情,心里倒是宽慰了几分,便也不再多话。
坐在一旁的罕虎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想着,若这事落在自己头上,只怕自己也会同游吉一般。毕竟,若是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无法护下,又何谈去保护那些他从来都不认识没见过的人?
直等到厅内再无人讲话,姬侨终于起身对公孙楚道:“我判你即刻流放,你可有话要说?”
“臣认罪,臣认罚。”
“念你已知悔改,给你两日期限收拾行装,你去吧。”
如此,姬侨处置了伤人的公孙楚,虽不如驷氏想要的砍他手脚要他命,也算是有了个态度。众人在国君面前吵嚷了两日,便也渐渐散了。
直到此时,姬侨才终于腾出手来,处理楚人要求自己近万人的队伍进城迎亲的请求。
游吉虽然因公孙楚的事心有怨气,可还是尽心竭力帮着姬侨处理这几乎关系到忘国灭族的大事。
他生得清秀,辞令也漂亮,所以接待各国来使的事,姬侨一向是交给他的。此次楚国的情况颇为特殊,姬侨自然也不放心旁人,虽然二人起了龃龉,还是由游吉代姬侨招待楚人,与楚人联络。
游吉得姬侨授意到了驿馆请求与楚国令尹公子围商量入城迎亲的种种事项,可这楚国人倒好,直睡到日上三杆才伸着懒腰,慢步踱出房间。
他揉着眼睛看见是游吉,便笑嘻嘻地问他有何事?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人笑着问,游吉尽管等得一肚子气也不好再发作,便将姬侨教与他的话说给公子围听。
谁知那人隔了半晌,漫不经心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道:“唉,我这年龄大了,耳朵也不太好使了,子太叔要不然走近些说吧。”
游吉没好气地上前两步,没成想对方也向前走了一步,两人正撞在一起,连带着那人身上佩着的玉玦也被撞落在地。
为着自己的冒失,游吉有些不好意思,他慌忙弯腰去捡,哪知那公子围竟一脚踩在了那掉落在地的坠子上。
开始游吉还以为这人是有意给他个下马威捉弄他,片刻后他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劲——那人的手竟在摸自己的腰。
他如遭雷击马上闪身躲开,还未来得及问对方是何意,就听见那公子围猥琐道:“卿的腰竟然比我的爱妾还要细。”
“令正大人!令正大人你怎么了?!快来人!”
游吉本就为着公孙楚的事心情沉郁,一口气梗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向来为人正直,又十分注重礼法,如今被这楚国令尹公子围如此轻薄,一时间血气翻涌,再难抑制,一口血瀑自他口中喷出,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可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一件事。
最糟糕的是,今日清晨,罕虎的卫队拿下了一个人,到了现在,姬侨都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人。
恍惚间,姬侨已经走回了后院,他今日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看到金阳,实在是无心再去提审那个被拿下的人。
后院,他的房间里暖色的灯光已经不知亮了多久。
自金阳来了这儿起就一直与他同住,此时房中的灯亮着,金阳便一定在。
他推开门,那人果然老实在房里坐着,只是此刻褪了上衣,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听到推门的响声金阳便抬起头来对他道:“你来的正好,有件事还得你帮我一下才行。”
他走过去,才看见金阳手里拿着的是针线。
金阳对他说:“你针功好,下午风吹着我的心脏总是晃荡,感觉不太舒服,你还是帮我缝起来罢。”
姬侨闻言一惊,绕到金阳背后才发现,那人背上,心脏的正后方竟有个近一尺长的口子。那口子是被利刃割出,能看到森森白骨。幸亏金阳不是寻常的血肉之躯不会流血也不会疼痛,否则,只怕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盯着那不会愈合也没有流血的伤口许久,姬侨才恨声道:
“他竟然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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