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本无情(下)

罕虎看他满脸惊愕的样子问:“你不早就知道他会死吗?现在他终于死了,你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什么?

姬侨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脑子已经因为罕虎的唇枪舌剑彻底坏掉了,连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已经有些搞不清楚了。

“不是你与赵武大人说晋公在向他借命?”

“是。”

“不是你与赵武大人说若不及时制止他很快会死?”

“是。”

“不是你与赵武大人说为了如今的晋公他实在不必搭上一条性命?”

“是。”

“既然都是你说的,那你又有什么好惊讶的?他已经做了他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被人逼死了。”

“你,你又怎么知道这些的?”姬侨坐在案前半仰头看向罕虎,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

罕虎道:“他不愿意见你未必不愿意见我。”

他不仅见了我,还希望我转告你,千万不要像他那样,非要自己把自己逼到绝境。

那一瞬间,姬侨才明白赵武那些反常的举动究竟源于何处因何而来——那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抱负难成的失落与绝望。

“你也不用为他难过,说不定很快你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了,不是吗?到时候我八成还得给你收尸、为你下葬,再顺带烧些东西给你,祝你夙愿得偿。”

公孙侨啊公孙侨,被公孙黑这样的人逼得一愁莫展,几乎快要众叛亲离,这是有多可笑啊!

姬侨怔怔看着罕虎,想说些反驳的话,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罕虎看他沉默不语仿佛颇受打击,也没有对姬侨穷追猛打,而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向姬侨告辞。他希望姬侨能在自己给他留的空间里好好想想,自己想清楚,千万别去钻什么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牛角尖。他其实非常想对姬侨说,公孙夏早就已经死了,早就已经与尘世告别,早就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了,但他又不敢提起公孙夏,他知道公孙夏这个名字就像是根刺,这根刺一直扎在姬侨心上,即使不去提不去碰,也会让姬侨的胸腔里隐隐作痛。

送走罕虎,姬侨在后院的廊下走了无数个来回。终于,在金阳看够了他这一系列的迟疑和犹豫转身准备回房时,姬侨将他叫住了。

姬侨走至金阳面前,抿了抿唇试探着问:“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金阳微微笑着对他道:“你问。”

“那日黑为何会伤到你?”

金阳闻言看着他许久,突然一笑,反问姬侨:“你不保公孙黑了?”

“你先说。”

看着姬侨面色不佳,金阳也不多问,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一把已经有了些许青绿色铜锈的匕首。

姬侨接过细细查看,那匕首上除了还沾有些斑驳的血迹外并无特别。

金阳看他一头雾水,指着那上面的血迹道:“这是你的血。”

说罢,他又将手按在姬侨心口,补充道:“这里的血。”

姬侨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停在哪里许久,最后,他缓缓问到:“所以,他要杀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金阳摇头道:“他是不是要杀我我不知道,但他一定是想要试试能不能杀我。”

“那你也不说?非得等到出大乱子来不及说了才舒服吗?”说话间姬侨已经隐隐带了怒气。

金阳看着他没有回答。

“你倒是说话啊。”

从房间里映出的灯光将两人的侧脸微微照亮,昏黄的光让人的面容莫名变得更加柔和。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姬侨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金阳眸子里自己的倒影。这时金阳抬起手帮他理了理总是随着心情变得糟乱的鬓发,问他:“你看这是什么?”

姬侨这才发现金阳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什么东西。

“头发啊,还能是什么。”他答道。

金阳看着他,目光比房间里映出来的灯光还要温柔,对他道:“你才多大年纪就已经有白发了。”

“就因为这个?”

“你不是答应过公孙夏无论如何都要保公孙黑一命吗?这事我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只会比现在更纠结,更为难。平日里你已经为了太多的人和事忧心烦恼了,我实在不想看你再为我的事为难了,而且不是也没什么事吗?我自己小心点就是了。”

姬侨看着金阳的脸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漫上胸口,难道只因为自己答应了一个人要保公孙黑一命,别人就活该被他害死?

不该是这样的道理!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后,姬侨转身跑出了国氏老宅。

这一夜,驷氏宅邸在暗淡的灯火中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罕虎已将准备好的毒酒捧于手中。

“家主,公孙黑若是由您来杀,那我们就要与驷氏结仇了。”

裨灶将罕虎拦下,仍旧不希望是由他来了结公孙黑。毕竟残杀亲族,不论在何时都会吵成遭人诟病的靶子。

可罕虎并不领情,只道:“阿侨不敢做的事,我替他做就是。我堂堂当国还不能处置一届乱臣贼子了?”

裨灶抓着罕虎的手并没有放开,劝道:“他并没有认罪,您又如何能叫他甘心伏法?那本就是公孙侨与他之间的恩怨,您实在不必……”

两人正在僵持,忽然有人从罕虎的手中拿过了那一杯毒酒。

罕虎刚要张嘴骂人,就听见一个极为低沉的声音对他道:“这是你该做的事吗?”

他怎么都没想到姬侨会在这时候出现,他本想着趁姬侨不曾留意,自己直接处置了公孙黑,也为众人省去诸多的麻烦。却没想到那人像有前后眼似的,竟然连这样都能跟来。

大约是知道自己理亏,罕虎干站在那里既不反驳也不动,像是等着姬侨发落一般。

姬侨并没有如他预料般地发脾气,只是淡淡地道:“他说的对,你实在不必趟这趟浑水。今日所有的事都与你无关,退出去。”

“我!”

“出去。”

罕虎本想留下帮姬侨警卫,毕竟两个人还能互相有个依靠,但这次姬侨的态度却出奇的坚决,只是一个眼神便将他所有的异议都堵了回去。

看着罕虎遵照自己的要求退出驷氏宅邸,姬侨便端着那杯毒酒,进了公孙黑的卧房。

自公孙黑被俘,他的这间从小住到大的卧房便成了他的牢房。

看到姬侨端酒进来,公孙黑讥讽道:“为政大人终于想好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都想不好了呢。”

姬侨没有说话,直端着酒走到与公孙黑面对面处。

他将那纯金的酒杯握在手中,然后伸直手臂推至公孙黑面前,道:“你自杀还是要我动手?”

公孙黑看了一眼那毒酒冷笑道:“看来我那死鬼兄长真的是大错特错了。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临去前只求了你这么一件事,却不想人走茶凉,早就被别人抛到九霄云外了。”

姬侨并不理会他的刺激性言语,只道:“你不必用话激我。今日我来,便是为了让你知道真正要你命、要杀你的人是谁。他日到了阴曹地府,见了列祖列宗父母兄长,你也好知道该向他们告谁的状。若是你再有本事些能化成厉鬼,那来日你追魂索命时可千万别认错了人,我国氏的大门永远开着,等你来报复。”

“我因冤被杀自然会化作厉鬼。但我一定不会杀你们,还是将你们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有意思。”公孙黑说着将那杯酒接过一饮而尽。

姬侨看向他:“冤?你自己干了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公孙黑无辜道:“我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里通外国引狼入室的事你不是你做的?楚国的兵是谁招来的?你难道不知道他们早就盯着我们想要吞并了?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即使亡国灭族也不惜当他们的走狗?”

“还有良霄截杀罕虎的事不是你怂恿的?”他说着将揣在怀里的那把匕首掷于桌面,“城外树林截杀罕虎带着我返回国都后,罕氏马上就派人对城郊的树林进行了搜索,那时消息并未外传,你如何知晓我二人在城外中伏?又如何能赶在所有人之前将这把匕首捡走?若不是你参与其中可还有别的解释?”

“谁让他的侍妾那么好收买呢?”公孙黑说着大笑了起来,“那贱人能怂恿良霄强娶我那傻得冒烟的兄长,又怎么不能怂恿良霄截杀罕虎?只是那贱人最后只是被良霄一剑穿心,真是太便宜她了。可是能够看着你们狗咬狗,那也算是我人生第一畅快之事。”

姬侨又道:“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在宋国要杀我的人是谁?”

“为政大人伶牙俐齿,您要是愿意将这事栽给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公孙□□。

“是啊,我没有证据。”姬侨道,“你将良霄分尸不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到他脖子上的针眼吗?若不是你用银针下毒,凭他的能耐怎会没有反抗如此轻易就任你宰割?只是现如今他早已化作枯骨,我自然也不会有证据了。”

昔年公孙夏看出驿馆暗杀是公孙黑所为,便故意给姬侨指了条歪路,说他中的是吹针,将他的关注点引去别处。直到金阳将针眼大小的事告诉他之后他才从宋国请了个绣娘回来,明里是教他刺绣,暗里是教他如何用针。

郑国公卿每个人的手姬侨都仔细观察过,只有公孙黑手上的老茧与其他人是不同的,别人的茧在虎口与掌心,公孙黑的却在指尖。后来良霄的事他借着收尸再度核对,终于确定了要杀自己的人就是公孙黑。

姬侨想着,瞟了一眼公孙黑,那人的脸色已经因为毒药发作开始发黑,似乎是因为承受了巨大的疼痛,公孙黑连呼吸都开始异常急促起来。

他想了想,还是对公孙黑说道:“我可以明白你为了子西的事讨厌我、想要杀我,但是你为什么要拉着所有人去死?又为什么杀金阳?他们与你有和关系?你要报仇就找我啊!”

这个问题如姬侨所料,换来了公孙黑更为癫狂的大笑,他双目赤红,突然抓着姬侨的双臂恶狠狠道:“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因为他选了你啊!你同阿夏一起用了祭神的术法,但为什么那该死的神选了你!”

姬侨被他的声音震得肝胆欲裂。

黑色的血开始从公孙黑的口耳涌出,那人的双手几乎要将姬侨的臂膀捏碎:“如果他选了阿夏,阿夏就不会死了啊!

他从没见人哭成这样过,那么多的血从那人的口耳中涌出,连眼泪都成了血色,糊得满脸都是,凄厉异常。那人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倒在了地上不停抽搐起来。

姬侨看他的唇还在不停颤动,便俯身过去,只听那人说道:“实话告诉你,楚人什么都没给我,我做那些事,就只是想看着你们所有人都死而已。凭什么你们都活着阿夏却不能好好地活着?他都那个样子了还要为这样破烂的国家穷尽心血,凭什么啊?凭什么为了让你们活下去就都要附在他的身躯上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我就是要杀了你们所有人!因为你们全都该死……你想要瓶子?你那么聪明自然很快便会找到瓶子……除了瓶子,还有我送给你的大礼……烦请我们伟大的……为政大人……务必……一并笑……纳……”

话毕,那人便再没了气息,他怒目圆睁不肯闭合,仿佛在祈求上天辨一辨这其中的是非曲直。

姬侨从那间满是血腥气的房间走出来时,晨光已将驷氏的宅邸镀成了金色。

紧挨着公孙黑房间的屋子,门一直虚虚掩着,仿佛有什么人在里面住着。姬侨还记得公孙夏曾在那间卧房中与自己讲过很多他和公孙黑小时候的事,讲他们小时候怎么吵嘴,怎么打架,又怎么和好;讲他们两个明明好端端地睡在一间房里,公孙黑却突然闹着要跟自己分开;讲他们的父亲从小教导他们的,要相亲相爱互相扶持。

他向着大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听到屋门开阂发出的吱扭声,转过头,白色衣衫的青年站在门前正对他浅浅笑着。

那白衣人好似神仙,对他说:“阿侨,你怎么总穿得这样少?”

姬侨揉揉眼,那门前只剩下一片金色的日光。

他莫名有些失落,转过身,对站在院子里等了他一夜的金阳轻松道:“事情都解决了,咱们走吧。”

他看金阳站着没动,直盯着自己,微笑着说:“走啊。”

下一刻,金阳伸出手,像安慰三岁的稚童一般,轻轻在他的发顶拍了拍。

“吧嗒。”

最终,眼泪化作了晴朗天气中的骤雨,他再也忍不下去,伏在金阳胸口痛哭起来。

而不远处的廊柱后面,罕虎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将姬侨揽在怀中的人。

那人的脸,与他手中绯红的人像陶瓶上的脸,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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