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天公作美,姬侨自楚地返回郑国后,游吉的病就彻彻底底地好了,好的一丁点儿后遗症都没有。
周景公六年,郑国丰产。
得益于“作封洫”之功,人民富足,国库充盈。
秋末冬初,颗粒归仓。
游吉披着一件玄色斗篷,站在位于新郑城西的太仓前,执笔记录,看着面前排成长龙的运粮队伍和一担担送入太仓的粮食,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擦擦你的口水,都快要淌到地上了。”
姬侨虽然站在一旁数落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但心里比谁都得意。
“就可惜罕虎不在,他要是看见这仓居然也能装满,还不得吓死。”
姬侨道:“你以为今秋罕氏得的钱粮还不及这些?”
罕氏的封地广阔,从来富足肥沃,即使灾年亦能自足,且自推行新政以来,罕虎率先垂范,这作封洫的好处他自然早就了解,所得的好处又何止是眼前这一季。
游吉的笑僵在脸上,片刻后,他闭着眼深吸了口气道:“是我失言了。”
罕氏的东西,又岂是他能想象的?
可尽管如此,眼前种种仍然令人欣慰。
游吉对姬侨道:“从今日起,只怕所有人都会像供着神一般供着您了。”
看着游吉此刻愉悦与满足的神情,姬侨后面半句想说与游吉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一直不想让游吉太过在意臣民的赞誉与诋毁。
手握权柄,心中更要明辨是非曲直,民意可以听取,却不可被民意裹挟,若是行正确之事,自当一往无前。
他也一直想让游吉明白,平民百姓总是既残忍又可爱的。
他们在因你受益时从不会吝惜赞美之词,可若有朝一日他们因你受累或你无法挽救他们于水火,那便几乎再也无人会记住你的一丁点好处,恶语相向不过是最轻的抱怨,揭竿而起,作乱杀人也不过是寻常事。
可他们这样做错了吗?
并没有,功德该被歌颂,过失也理应被批判。
想成为别人的神,自然也要时刻准备着被别人拉下神坛。
只是这些事实说出来总让人觉得人世太过凉薄。
姬侨伸手拍了拍游吉的肩,对他道:“我觉得,你最是该好好珍惜眼前的悠闲日子,抓紧享受,以后可不一定有没有了。”
人活着总是要有些期待才行,多少做点心里建设也就行了。
“您……您,您这又是要做什么?”游吉颤抖着问。
姬侨看他果然吓到,颇为愉悦,道:“明年,明年此时你便会知晓我要做什么了。”
游吉一愣,对他道:“既是明年的事,您要么明年再说,要么现在就说清楚,像现在这般说出来又不肯详细说您是图什么?”
姬侨眯眼笑了笑:“图什么?也不图什么,就是想吓吓你。”
“不是我说,您的这种行为真的很容易挨揍。”游吉抓狂道。
“你在这儿看了半天,到底在看什么?”
姬侨好一阵子没瞧见金阳,找了一圈,才在粮仓里看到这人。
尽管太仓的粮食已经堆得与地面平齐,但堆得还是不够高,因为金阳几乎是半趴在粮堆旁才能摸到那些粮食。他先用手将面前似乎还在散发着金光的粮食堆成个小小的丘,再用手推平,如此循环往复玩儿了好一会儿。
“若是寻常人家里的孩子像你这样堆粮食玩儿,说不定会挨打。”姬侨道。
金阳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拍了拍膝头沾上的灰尘问他:“你说,这真的能淹死人吗?”
传说中的“粮山”,他如今算是见到了。
姬侨向着那粮堆走过去道:“谁知道呢?反正我也是第一次见,要不我下去试试?”
他刚说完就一脚踩进了粮堆,意料之外,那粮食竟然毫无支撑力,他一下子便陷进去了半条腿。接着,他就被金阳提着后领拎了回来。
金阳骂道:“谁让你去试这种东西了?你要是嫌自己命长,大可以把你想要明年推行的那道政令放到明日推行。”
金阳将姬侨拎在手中,与他四目相对,活像是拎着只不听话的大型犬类动物。
姬侨看着金阳又露出了那颗奸诈的犬齿,笑道:“不急不急,还有场好戏要看,看完了再干那些苦活累活也完全来得及。”
“好戏?”
不过是说话的功夫,那被铺平的粮食堆上便被人用剑尖划出来两个字。
金阳低头去看,是“晏婴”。
看着那字,金阳低头想了片刻,问:“是与他入楚有关?”
晏婴为齐国大夫,郑齐两国并不毗邻,交往自然也少。姬侨本以为金阳或许连这人是谁都不知道,没想到他却一语说中关窍。
“你知道?”
“你不为着这消息琢磨了好几天了么?自从三日前报来,你天天放在枕边,白天看,晚上看,说梦话也在说这事。”
“啊?!”姬侨颇为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结巴道,“还,还有,这事?”
金阳看着他笑笑,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姬侨慌忙解释道:“也不怪我总是想着这事,是这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所以我才格外上心。”
看着金阳满脸好奇,他道:“这事可说来话长了,你若是想知道咱们俩回去煮上壶茶,我慢慢同你讲,也别碍着他们落锁。”
金阳这才注意到天上的太阳已向着西方行过了一段长长的距离,天色有些发暗了。他伸出手牵过姬侨道,“那可好了,我有的是时间听你讲,你若是给我讲不清楚,可别想睡。”
“放心放心,这有什么讲不清楚的?!”姬侨拍胸脯保证道。
然而,想要将这事讲清楚却也是不大容易的。
毕竟要跟金阳说清楚齐国有什么人,这人与人之间都是什么关系就已经足够耗去大半日功夫了,更何况这件事牵扯的时间长达十年之久,其中的人事变迁权利更迭,金阳听得仔细,自然问得也多。
一来二去,这个故事直讲到次年夏日各国于申地会盟时,金阳才算彻底搞明白这齐国的晏婴与齐国两任权臣崔杼和庆封的故事。
“站在楚王右边第五个位置的人,便是晏婴了。”
金阳按照姬侨说的位置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个瘦小的男人。那人的相貌实在普通,皮肤黝黑,衣饰整洁干净却并不奢华,若是丢在人堆里,是断断不会被注意到的。
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齐国权臣崔杼、庆封设计诛杀齐庄公后,尽管手无寸铁仍敲开了崔杼宅邸的大门,为自己那荒唐无礼的君主收了尸;在崔杼、庆封掌握齐国大权时亦不肯为之驱策,拒绝听其号令;在拜谢君主赏赐后,将君主为之翻新的豪华庭院全部复原。
姬侨说,楚人向来仇吴,晏婴特意避开所有人暗中入楚,只怕是为了说服楚人,借着其伐吴的由头,讨伐逃亡吴国的庆封。但楚王自然也不是好相与的,且之前几次因为晏婴矮小的身材羞辱晏婴不成反被晏婴戏弄颇为恼怒,他若是与晏婴合作,只怕晏婴许诺给楚王的交换条件除了协助楚王实现这次的诸侯会盟之事外,更是有可能许诺若事成齐国将由亲晋而改为亲楚这样的条件。
臣子为着不成器的君主复仇,做到这份儿上,也算是尽忠了。
虽然姬侨做此评价,可金阳却并不如此认为。他觉得,晏婴如此反常的举动,看似是为了惩罚逆臣,但实际并非如此。
依姬侨所言,晏婴此人深知齐庄公并非明主,忠却不愚忠。齐庄公主政时,政令少有惠及臣民,也与晏婴之间无甚恩情,他能够为齐庄公收尸,便已是仁至义尽,全了这一场君臣情意。况且,若是他真的想要为齐庄公复仇,那在芦浦氏设计推翻与崔杼勾结杀死君主的庆封之时,他便该站出来了。
反倒是姬侨的故事里的另一个人,让金阳一直十分在意。
那人是叛党之首,娇奢暴虐,在杀害齐庄公后,又被同僚庆封设计,导致家族内乱几乎满门灭尽,最终自缢而亡。
崔杼,尽管其人风评一败涂地,却仍然力排众议,从庆封手中救了晏婴两次。一次是在刚刚诛杀齐庄公,晏婴敲门为其收尸时;另一次便是在庆封与崔杼拥立新君,为了防止内乱与为卿士大夫盟誓之时。
金阳将不远处那瘦小的男人多看了几眼,实在忍不住好奇,他好奇忠臣良相是否真的能与犯上作乱的贼子莽夫成为朋友?他也想知道好人与坏人又是否是真正的泾渭分明?
好戏如姬侨预料在申地会盟结束时开锣。
楚灵王果然遍邀参加盟会的各路诸侯一同前往朱方(地名,位于吴国境内)讨伐齐国叛臣庆封,妄想得个公正守礼的美名。只是与会的各国大夫也不是傻子,这事明摆着是他楚王想要借齐国之事给吴国一个下马威,诸国一向与吴国相安无事,此刻自然无人愿意替楚国去趟这趟浑水。
可楚国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就算诸侯不与其一同出兵,所部署的兵力也完全足以攻克朱方。每个人都知道,此时若是退缩,一定会引起楚国不满,更何况楚王这向来荒唐无礼胡作非为的性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真将其激怒,那么自己到底能不能囫囵个回去都未可知。
众人如此盘算了一圈,皆是无法,只得随意点上一两队兵将随楚王一同出征吴国。
姬侨自是在安排了卫队护送来参会的郑伯先行回国后,才自己带上了一队兵甲,慢腾腾,懒洋洋地跟在了联军的队伍末尾。
他本意就只是跟着去看看热闹,奈何七月的天气正热,他一身皮甲穿得人憋闷不堪,在硕大的日头下晒了半日,便是更懒得动了。姬侨干脆让金阳驱马,自己则蜷着一条腿,将头盔卸了,在金阳怀里靠着喘了半晌,方才觉得呼吸顺畅。
后面跟着他的士兵看不到金阳,只看到他歪歪斜斜坐在马上也不掉落,自然都是瞠目结舌,猜测着这人的功夫到底是有多好。
闲闲地靠了半晌,就听金阳问他:“你真觉得晏婴一反常态,私自入楚,并与楚结盟讨伐庆封是为了替死去的君主报仇雪恨吗?”
姬侨没有马上回答他,反而是在马上轻巧地转了个身,面对面抱住了金阳的腰。
他将自己的脑袋侧枕在金阳肩头,认真将他的神明审视了一遍。
金阳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道:“若是有说话你就好好说,你这一直摸我做什么?”
看着金阳面色微红的样子,姬侨忍不住咯咯咯笑出声来,只等他闹够了,才终于收回自己不甚安分的手,道:“我就算心中明白晏婴此番作为究竟是为了谁,也只会说他是为了齐公。不为别的,他是美玉明珠,自然不该为了那些世人所无法理解的是非曲直而染瑕蒙尘。”
崔杼虽为叛逆,可若不是齐庄公垂涎崔杼妻子的美色与之通奸,自然也不会被诱杀。而崔杼的下场凄惨同样是他咎由自取,也算是得到教训报应。但晏婴受崔杼庇护之恩终究不能因为崔杼被世人唾弃而作罢。这事若是落在别人身上,自然是能避就避,到此为止,但晏婴不同,他心中是非对错分明,他觉得庆封所做所为实不该能荣华富贵安享晚年。
做了恶,便应该得到惩罚。
“诶!”
□□的马在姬侨出神的功夫突然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姬侨一惊,下意识抱紧了金阳的腰。
那个人在他耳边轻声道:“既然抓住了,就别放手。”
“啊?”
“阿侨。”
“嗯。”
“前路颠簸,抱紧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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