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心匪石

被姬侨束之高阁许久的漆盒终于再度开启,金阳曾看着姬侨将剩余的两卷政令封存,如今,终于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三年的时光并不漫长,那装着政令的黑底红纹漆盒上也只是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姬侨不知从何处找了条帕子出来,随便擦了几下,那漆盒便焕然一新了。

取出其中一卷政令后,姬侨没有像之前一般着人将政令直接传出,反而是拐回书案前,将那卷政令铺开,又从书案上抽出一卷空白竹简,低头抄了起来。

眼见着抄完一卷,他又抽出一卷空白竹简,洋洋洒洒继续写了起来。

金阳好奇,便凑过去看他到底在写着些什么。

那是一卷单独给罕虎的政令。

看金阳凑了过来,姬侨道:“你不要怨我在这个时候联系他。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不用说不用求倚仗的是没有说明的情愫,而现在,必须得公事公办了。”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像山涧中平缓处流动的溪水,缓慢地从耳尖淌过。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起来的原因,金阳觉得姬侨不知从何时起已变得不像刚刚遇见时那样丝毫不在言语上留情了,甚至还多出了些稳如泰山的气势。

金阳听完姬侨的话道:“搞得这么麻烦,说到底,还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姬侨抬头看着他,认真说道:“即使没有你,那些念头他也是绝不该动的。”

但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他不是那样的人,都是因为我……”

大约自己才是这世间的万恶之源吧,姬侨想。

他说完,便又低下头去,继续写手中这卷要求罕虎往各地调兵的公文。接着,又将具体布置兵防的方案也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

金阳见姬侨神色凝重,也不敢吵他。只坐在一旁看着他修修改改写了好几卷,直写到正午时分才终于揉了揉已经酸痛的后颈。

待姬侨将那一卷抄录的政令和借兵的公文放在盒子中封好,才将手下的执讯叫了进来,问到:“如今罕氏是谁人在国都理政?”

那人答:“回禀家主,是裨灶大人。”

“怎么是他?他之前不是一直都跟着当国大人在封邑吗?”

执讯答:“回禀家主,自上次裨灶大人从罕氏封地回来见过您后就一直留在国都没有返回。”

是吗?

姬侨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不知道在看什么的金阳,正巧金阳也刚抬起头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眼,姬侨将目光收回,对那执讯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随后,他从书案前起身,迟疑着向门口的方向踱了两步,还是转过身问金阳:“你……要一起去吗…………我要去见裨灶。”

这一回金阳没有再次抬头,他将手中的竹简又往后打开了些,说:“你又不想我去。”

姬侨听罢,转过身面向金阳道:“那我现在邀请你,请问金阳大人愿意与我一同去见见故人吗?”

“不去。”金阳道,“我还在生他的气,不想见他。”

“诶?你何时也变得小气起来了?”姬侨装作惊讶的语气说道,“你不是向来都是逆来顺受,像个受气包一样的吗?”

金阳还是低着头,并不为着姬侨的话恼火,慢条斯理道:“我这个人一直都很小气。”

“你真不去?”姬侨又问了一遍。

“不去。以他的身份,就算要见也该是他来见我。”

姬侨微笑着摇了摇头,大步走出了卧房。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裨灶真的能未卜先知,姬侨走到大门口时,就看见裨灶已经在自家门口站着,等候多时了。

“裨灶大人好灵的消息。”他笑着迎了上去。

鹤发鸡皮的老人似乎比上次相见时苍老了许多,那人远远见他过来便向他躬身行礼道:“子产大人安好。想着您自吴国回来也好几日了,老臣估摸着大人该是要有动作的时候了,便提前来了此处,等着大人传召。”

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多事自然也不用说得太过明白,姬侨戴着自己那张可以随时出现的笑脸,和和气气将已经准备好的那一盒沉甸甸的政令交给了裨灶,对他道:“那就劳烦您将这盒子转交给当国大人了。”

“自当完好无损带到。”

见对方将东西收下,姬侨才道:“光顾着说事,我都忘记请大人进去坐坐了,裨灶大人,请。”

他说着,侧过身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如他所料,对方婉拒道:“我要问大人的话很简单,实不必进去叨扰。”

就听见裨灶问他:“几个月过去了,子产大人想好了吗?”

裨灶的这个问题着实困扰了他很久,久到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想好到底该如何回答。突然被人戳中痛处,姬侨完全不知该做何表情,整个人凝滞在了当场。

对方看他迟迟不能做出决断,马上又换了种方式,问:“子产大人,他现在的样子您也看到了,您会报答他吗?”

姬侨迫使自己稳了稳心神,对着裨灶笑问到:“若是我说,我才不要报答他,您是不是会特别生气。”

裨灶轻轻摇了摇头:“我倒是盼着您这么说,您要是真的这么说了,我也好去学给他听,劝他死了这条心。”

仿佛就是要与裨灶过不去,姬侨道:“我偏不如你的愿,我就要报答他。”

看着姬侨出去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拐了回来,金阳不禁奇怪。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谁知姬侨像是十分不快,张口便呛他:“你们家那位先知早就在门口站着了,我倒是想慢,人家不给我机会啊。”

金阳用手指敲了敲书案,道:“有话好好说,他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说完他又觉得不太对。如果硬说,裨灶还是跟自己有关系的,至少他能活到现在的这个责任还是在自己。

看着姬侨走过来在自己身旁坐下,金阳说:“我以为你会把给游吉的那卷也亲自送去。”

姬侨看了金阳一眼,双手交叉枕于脑后,就这么在他身边仰面躺下,道:“累了。我也学学你,偷个懒,还是等着他看完自己来找我吧。当然,他要是不来更好,我也少废些口舌。”

不来便是他自己能想通了,能出师了。

或许是真的累了,姬侨的这一觉直从晌午,睡到了入夜。

姬侨坐起身时看见窗外一片漆黑,埋怨道:“你这被子可给我盖得太暖和了,竟就让我这么睡了一下午。”

“反正游吉也没来,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金阳平静道。

姬侨将身上盖着的被子掀开,用手一撑,从席上站了起来。他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在摆在床尾的铜镜前坐下了。

屋里已经被金阳用灯光照亮,但因为灯光并不如日光明亮,镜子里的人像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并不清晰。

因为看得并不清楚,姬侨只能向着镜子凑近了些,然后才拆开自己凌乱的发髻,十分认真地整理起仪容来。

金阳看了他这样子便明白,游吉今天一定会登门。

可若是如此举动被姬侨家那操碎了心的老管家看到,定是又会觉得姬侨犯病了。毕竟别人到了这时都是该要宽衣休息了,只有他公孙侨,在三更半夜对镜梳妆。

“我怎么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太对,你是不是有什么没跟我说?”姬侨说着,扶着自己只梳了一半的发髻转过身去看向金阳,问他,“是不是有别人来过。”

金阳往杯中添了些水如实答到:“子羽来过,不过他看你一直不醒,就走了。”

“果然是……”

姬侨没有埋怨金阳未将公孙挥来过的事同自己说,毕竟是自己睡着了,也是自己没有问,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怪到别人头上去的。

他也是在奇怪,奇怪游吉怎么突然转了性,这么沉得住气,竟到了半夜也不曾登门。若是在以前遇到眼下的情景,游吉早就嚷嚷起自己的看法了。现在看来不是游吉转了性,而是公孙挥来得不凑巧。

忽然,一阵金石互撞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传来。

姬侨透过窗,果然看到游吉吭哧吭哧从前厅一路小跑进来,将中庭廊下的木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

这一路跑得太急,游吉站在姬侨卧房门口弯着腰喘了好一会儿,才吞了口口水问姬侨:“您到底想要做什么啊?!”

姬侨将发冠戴正,对他道:“我要做的事在传与你的新政令中写得清清楚楚,你怎么就是不看呢?”

“你那政令说的是要开始按各户所占田亩大小征收赋税以充军饷?,但这跟在国都内增兵有什么关系?”

“不只是国都。”姬侨纠正道。

“什么?”游吉心中猛然一沉,只觉得不好。

“不只是国都,凡是有可能加征赋税的地方,全部都需要增兵。”

彼时姬侨还坐在那面连人影都照不清的破铜镜前,他仰头看着游吉说出这些话,语气平静的好像不过是在同人说,今天他吃了两碗早饭。不,他就算是说自己吃了两碗早饭,语气也都要比现在说这话生动些。

“为什么呀?”游吉万分不解。

他刚问完便看见姬侨冲自己招了招手,他想也没想,便向着姬侨又走近了些。还没等他站定,那把被他挂在腰间的佩剑便被姬侨“噌”的一声抽了出去,剑影掠过,原本佩在他腰间的玉玦,就这样落在了姬侨手中。

“您这又是做什么?!”

他说着,不自觉后退了数步。

姬侨摊开手,将手中的玉玦递还给他,对他道:“做什么?当然是保命了。

“你我如此熟悉,我从你身上拿块玉珏你还是这副表情呢!现在我要伸手从他们这许多人的钱袋子里拿钱、要从他们的屋子里把奴仆抢出来为我们所用,你觉得不增兵可以吗?”

利字当头,想要收别人的钱财,自然不是好言相劝便能实现的。

游吉听到一半就觉得窒息极了。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姬侨硬是从去年深秋将这道政令捂到今日才给他——无论谁看到这样的政令,想到未来国都中戒备森严行人寥寥的样子,只怕都会背过气去。

“这,这不通啊!”

游吉不知道到底是姬侨疯了还是自己疯了,他用双手抱着脑袋哀嚎道:“大家通过之前的政令梳理沟渠划清田界,好不容易才过上了一年钱粮丰足的日子,您现在又要伸手把它毁掉,为什么啊?!”

“因为并不好。因为你看到的好,只是湍流漩涡上看似平缓的河面,是迷惑人眼的假象。”

姬侨皱着眉,原本温柔和煦的脸此刻已经一片阴沉,他对游吉道:“你若是还想不通便坐到门口去想,等想明白了再回去。”

此时的游吉显然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只不过他虽然同样面色不佳,但还是俯身向姬侨道了句“是”,自己乖乖往国氏老宅的门口去了。

姬侨透过窗看着游吉离去的背影摇摇头,却听见一直坐在自己身后的某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好笑吗?”他问金阳。

“你可真是不爽快,有什么事直说不行吗?”金阳评论道。

“我爽不爽快的先不说,我倒是问问你,他不明白的事你明白了吗?”

金阳道:“我又不是游吉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他到底不明白什么。只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以前跟他们学扎篱笆的时候学过的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金阳轻轻晃动手中的竹简,柔声道:“羊要是养肥了,一定会招致虎狼环伺,所以这篱笆务必要扎得牢靠些,羊才不至于因为过于肥美而被豺狼虎豹给叼了去。”

只听见姬侨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说:“连你都明白的道理,他却还是不明白。若是万事都需要我点拨才能明白,郑国又怎么依靠他啊!”

金阳看他满脸愁苦,好言安慰道:“我之所以懂,是因为我日日都跟着你。你若愿意,日后也让他时刻跟在你身边,耳濡目染,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像你一个样了。”

月色不知何时已经铺了满床。

姬侨看着满目的银辉,竟不知不觉走了神。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罕虎最后一次登门时的情形。

就在他毒杀公孙黑第二日的午后,那比月光夺目十数倍的日光,也是如同此时一样,铺了满床。

日光温暖而明亮。

“有那么好看吗?”罕虎问他。

院子里,金阳正在洗狗。

可是狗却不怎么安分,不一会儿,金阳的衣服便被老黄狗晃动身体甩出来的水珠沾湿了大半。姬侨的目光一直都在金阳身上黏着,仿佛一刻都不愿意离开。

虽如此,罕虎的话他也并没有漏掉,答:“有。”

罕虎自然不像姬侨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与院子里的那人相差不多,甚至在某些方面自己也许还要更强些,只可惜姬侨很少愿意看自己。

想要看到金阳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不过是将自己指尖的一滴鲜血按在了那只人形陶瓶的背后。

也正是因为这一滴血,他不得不花了一天功夫,让自己彻底明白,那些他以为的姬侨对自己明里暗里的示好,其实都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这个他本以为从来都不曾存在的“人”。

罕虎抿了抿唇,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自己带来的一只一尺见方的漆盒放在了姬侨面前的书案上。

他直等到姬侨的目光从金阳身上收回,落在自己身上,才极郑重地说:“我的脸皮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厚,如果这次也还是不行,那我以后都不会再问你了。”

罕虎说着,将那漆盒打开,当姬侨看见盒子里放着的东西时,所有的笑意都僵在了脸上。

他将那只盒子推向姬侨:“如果你选择我,郑国之内,我还是能做这个主的。”

盒中放着的,一双赤红色的舄。

往昔周公制礼作乐,赤舄为天子用物,而今礼崩乐坏,各国诸侯取代天子之心昭然若揭,亦纷纷越制使用赤舄。

姬侨就算是不用试也知道面前的这双舄一定是合脚的。他将那双舄取出,捧在手中细看,实在不得不赞一句绣工出神入化,绝非一日之功。

他不禁感叹道:“这可真是个无法让人拒绝的交换条件。”

罕虎此举无非是告诉姬侨,只要他选择自己,那郑国的国君之位便是他公孙侨的了。

“你说这话便是要拒绝我了。”

一般情况下,人若是真的动摇意志,便不会赞叹交换条件如何,只会绞尽脑汁去想如何为自己的动摇和背叛找到合适的理由。

姬侨将那赤舄放回原处道:“你不该动这样的念头,因为你本不是这样的人。”

罕虎闭着眼,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凌乱了起来。整间屋子在安静了很久之后,终于再次响起了罕虎的声音:“若不是实在不想把你拱手让人,我也不会想出这种不忠不义的昏招。”

他说着,便看见姬侨的眼光又飘向了院子中正在给老狗整理毛发的金阳。

“阿侨。”

他用气音轻唤了声姬侨,问:

“他是什么人啊?在你心中竟连郑国都比不上他吗?”

姬侨看着窗外的人突然笑了起来,他温声答:

“你问他是什么人?我只能说,于你他什么人都不是,可于我而言,他是日月星辰,是喜怒哀乐,是窗前的明光,是余生的意义,亦是我此生绝不会放弃,绝不能辜负之人。”

姬侨笑着回过头来,从桌上取了支笔,在罕虎的手掌心写了一行字。

罕虎将手收回,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还是红了眼眶。

他的手掌心中写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1.就是作丘赋,具体解释参考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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