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们说,丹妮菈原是不配的。次子之女,无法承袭母亲的爵位,空顶个公主名头——区区命名日,何至如此排场?
略懂些政治的人低声说:这是做给谷地看哩!
眼观鼻鼻观心,有人不解,大声嚷嚷:谷地?不过是个娘们当家!咱君临可有六只龙呢,飞过去还不把把那简妮艾林吓得痛哭流涕、哀声告饶!
话音未落,一个矮小却结实的身影灵活如松鼠般溜到他们背后,照着那讲得最起兴的人就是一扫把抽下去!
“放屁!”矮个子一手叉腰,一手紧攥扫帚柄,锯齿状的亚麻色短发支棱着,不合身的旧长裙套在身上,不伦不类。褪去这身女装,恐怕没人能辨出雌雄。“丹妮菈公主仁慈公正,是王后陛下之外最得体的贵女!当之无愧的皇家典范!”
冷不丁挨了打的厨子老乔治,龇牙咧嘴地扭过半边身子,想揪住这不知死活的小鬼头。可定睛一看——来者竟是海塔尔家管事威尔·琼斯那刚进宫不久的侄女——想到老威尔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他啐了一口,钳过去的手松了劲。
那双小眼睛在女孩身上刮了个来回,嘴上也不肯放过她的:“哟,葆丝小姐,这可不是您该来的地儿?快滚回去,和你的好堂姐们玩过家家去吧!”
葆丝被老乔治直白的眼神一刺,本就浑身不自在,听了这番阴阳怪气的话后更是气急,当即就要扑去撕扯老厨子的胡子。一旁看戏的风琴手幸灾乐祸:“淑女葆丝,你这摸样,哪里比得上你那些漂亮堂姐的一根头发丝儿?”
“我才不要和她们比!”她气得尖叫起来,环视着四周一张张讥笑的脸,狠狠一跺脚,扭头冲出了厨房。
哄笑声在她身后炸开。厨房内塞满了快活的空气。
可恶!
奔跑在幽暗的廊道内,葆丝·琼斯在心里不住咒骂。她狠吸一口气,想把鼻涕眼泪都倒灌回去,可这根本就是徒劳。最后只能用手在脸上乱抹,让新洗净的袖口糊满斑斑泪痕。
跑起来吧,跑起来吧,像去年今日那样,赤着双足跑在土地上,再蹚过凉凉的浅溪,把新生的野草碾进泥里
——噢,还要记得给小羊偷偷采一把最嫩的青草。
当我在奔跑时随手折根树杈子,连龇牙的恶狗都得缩回草丛里去!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可这冰冷的长廊仿佛永无尽头。
很久很久以前,我以为自己是匹小马驹,凭借有力的双足,能跑到世界尽头——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葆丝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一双漂亮的紫眼睛。
然后它对着刚刚醒来的葆丝眨了一下。
奔跑的小马驹也会碰见紫色的蝴蝶吗?
葆丝笑了,仿佛抓住了梦幻般的美好。
“葆丝,现在感觉怎么样啦?”丹妮菈温柔地问道,眼中的关怀几乎要溢出。
琼斯小姐仿佛忽然从云端被推下,又被意想不到的温柔给托住似的,刹那间,她脸上的傻笑就凝固了,然后又迅速被激动和惶恐所混杂的情绪取代,最后只能结结巴巴地吐出个好字。
“你的脚扭伤了,好在没伤到骨头。就是额头上会留下一点疤,不过也是很容易用碎发遮住的。”丹妮菈边说边在额角比划着,仿佛面对着的是一个身份相当的贵族好友,而非老管事的侄女,一个仆人。
葆丝这时才注意到公主的额角也有一个疤,很淡很淡,几乎看不出来。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这样温柔的关心了,更何况这样好的人是她从来都不敢奢望的公主殿下。
但她此时此刻只是往下看,垂着眼,不肯在素日仰望的公主前露出一点多余又可耻的脆弱。
丹妮菈并没有待多久,就被琼斯爵士叫走了。
临走前,她轻声问:“这样黑的路,为什么要跑这么快呢?”
公主合上门的那一刻,葆丝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蜷缩在床上,哭得像个孩子——她本就是来自乡野的孩子。
为什么要跑这么快呢?
那砖很久以前就是松的,有经验的仆人走路谨慎,形成了肌肉记忆,自然会避开。
在贵族们看不见的地方,红堡里多得是这样的地砖,有的是自己裂开的,有的是被淘气的王子少爷们故意撬开的——就等着看人栽跟头呢!
不过,就算踩到,也不会有什么事——最近,红堡又翻新了一遍。
于是,看得见的地方变得更加金碧辉煌、大气磅礴、光彩照人了!
看不见的地方,或者说那些多数贵族老爷们不会踏足的地方,也里里外外地翻修了一遍。
修得可认真了!
至于效果嘛,显而易见,摔倒的人正是负责此次翻修工程的老威尔的侄女
——这就颇为尴尬了。
丹妮菈扫了一眼,
坐在最前面分别是威尔·琼斯、约翰·科托因、托曼·卡伦、琼恩·罗斯比四位立场各异的宫廷大管家,每把椅子后面站的是他们的各级下属,混杂着一些非编制的代表性外包人员。
等确认人都来齐了,她才向玛丽点了点头。
“砰——”,玛丽关上了门。
原本叽叽喳喳的管事们安静了一点,变成了小小声地窃窃私语:
有的掩着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的嘴,偷偷打量起这位公主的神色;
有的怎么说话,耳朵却很灵光,时不时点头或摇头;
有的人站在后排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拼命地伸直脖子踮起脚——前头是个什么状况,怎么这会还不开始呢?
丹妮菈漫不经心地玩起了袖扣,前排的管事们十分有眼色地安静下来。
公主站起身,表情渐渐凝重,众人见此都闭上了嘴。
她先是十分真挚地说:“今天,让各位管事们来,是想和大家说一声辛苦。”
她又说:“这些日子你们为王室的辛苦付出,我都看在眼里,勤恳出色之人,我自会向王后与王储美言——”
“但是,有人利欲熏心,利用手中职权,对上巧取豪夺、贪污受贿,对下肆意拖欠、盘剥克扣,将公家财物视为己有,如此强盗般的行径毫无荣誉道德可言,实在是可恨可憎!”丹妮菈一改往日和颜悦色的模样,开始恶狠狠地控诉。
随后,她直接走到了桌子的前面,缓缓地打量着之前因自己起身而不得不也站起来分列两侧的大管事们。
最终,公主的目光停留在威尔·琼斯微微发白的脸上。
老乔治把琼斯的下属兼总监工道尔从后面拖了出来,众人纷纷让开了一条路,还有些机灵的人迅速将前头的四把椅子都撤走了。
丹妮菈又回到了座位上,众人自动围成了一个圆形,除了丹妮菈,再没有人坐着。
这下每个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琼斯爵士,道尔不是你的人吗?”罗比斯的语气看似在询问,实则带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到了威尔·琼斯身上。
丹妮菈看着老威尔,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不知怎的,老威尔从中品出了一丝戏谑之意。
扭头和道尔对视一眼,只见老威尔迈步上前,挺直腰板,朗声道:“没有证据,怎可轻易定罪?”
“那超支的五万金龙,不知两位爵爷该如何解释?”阿德莱德·毕斯柏里从屏风后轻盈地走出,步态优雅,径直越过一前一后站着的老威尔和科托因,绕到了丹妮菈背后,微微附身,轻轻捏了捏小公主并不圆润的脸,却被小公主笑着拍开了。
地上的道尔开口了:“此次翻修恰逢公主您的庆典,”
他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不远处的小公主,却对上她那瞬间比寒冰还要冷的眸子,心中一惊,又飞快地垂下了眼,“承国王和王后的旨意,小人不敢有丝毫懈怠,力求做到尽善尽美。因此,此次所用原料的造价比之前更为昂贵,甚至有翻两三倍之多。”
毕斯伯里小姐双手抱胸,露出了和丹妮菈同款的礼貌微笑:“如此一来,这钱也不是花的毫无用处,不过只是原料,也不足解释如此庞大的开销。更何况,用了这样昂贵的地砖却还是让人摔伤了,不知是······”
毕斯伯里小姐假假地拿扇子掩住了笑意。
道尔想继续说下去,却被老威尔抢了白:“够了!”
现在,老威尔万分确定她们没有证据,账目上也查不出什么,所以只能拿一块地砖说事。
这位琼斯爵士就清了清嗓子:“公主久居深闺,有所不知,翻修工程超支是极为常见的情况。除了原料价格因素外,王室内部对款项的挪移和调配也是屡见不鲜——一块坏掉的地砖,顶多说明工匠偷懒了,既然如此,拿他来问就是,”
“不过,我很好奇,究竟是谁教唆公主殿下污蔑养母的忠心耿耿的仆人?”老威尔的目光在阿德莱德、玛丽、科托因、罗斯比之间来回扫视,然后走向丹妮菈的桌前并停下了脚步。
俯身直视女孩那双看似含笑却冷漠十足的紫色眼眸,这位老管家的口吻逐渐凌厉起来:“恐怕,下回我得请求王后换掉公主身边的奸人了。”
——公主公主,除了雷妮拉,谁有资格凌驾于世俗的规则之上?
一个个与神龛上的神女像并无二致,只有美好又纯洁的公主,才会得到世俗的认可与爱护
——你管得未免太宽了,公主;做好你的神女,修养你的美德,发扬你的善意。
不然我就让你失去一个公主最重要的东西
——实权者的关爱,辛苦积攒的名声,美好的姻缘。
丹妮菈直接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不,爵士,我怀疑您才是被奸人蒙骗的那一个。”
“什么?”不耐烦的威尔·琼斯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笑出来的眼泪让那双紫眼睛看上去格外地有神采。
丹妮菈走到他身边,轻轻地说:
“您怎么不问问,他到底贪了多少?”
老威尔:不是?你们耍我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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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8 一块地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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