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强光打膳堂东边的窗棂射入,度在萧承砚的左脸上,自眉骨到鼻梁皆勾勒出一道金辉,将轮廓衬得越发鲜明俊挺。
“你先下去。”他低声命道。
原本苏青婳疑心这句是说给自己听的,才想抬脚,却见周鳌抢先端着空茶盏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她便顿足,继续留在膳堂里,莫名地望着端坐在膳案前的萧承砚。
心想莫不是嫌她饭做的难吃,要发脾气了?
也是,不只今日齁到他了,昨日她冒领下人功劳的事,他气还没出呢。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算给她留了颜面,起码还让下人都出去了。
青婳想着接下来萧承砚若只是薄责几句,她便受着,毕竟是她不对。可他若是太过份,那她也不会一味哑忍,大不了头再晕一回。
想到这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禁不住朝下转去,觑着脚下**的杉木地板暗道不美。
待眼珠子转上来时,却是发现萧承砚正盯着自己,且面色异常的阴沉紧绷。
不自觉的咽了咽,她便主动开口:“夫君若是有何不满,不妨直说。”
这样不说话只不错眼珠地将她瞧着,反倒令人不寒而栗。明明也没犯多大的罪过,起早贪黑本是一片好意,厨艺堪忧又非她所愿。
萧承砚眼中的冷寒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有些没脾气道:“日后莫要总唤我夫君。”
为了治好她的病,他可以容她在此住上两个月。为了不刺激她,他也可以由着她以任何身份自居。但是从早到晚这一声声的“夫君”,着实有些刺耳。
“那要唤什么呢?”
乍听之时,青婳不解,可稍一琢磨,便俏皮的问起:“可是要我直接唤你名字?”
萧承砚狭长的双眸略微眯起,笼着层令人看不透的寒雾,他的名讳他并不打算告诉她。
正打算随便编个假的给苏青婳,突然听她脆泠泠的补了声:“承砚。”
萧承砚眸色一凛:“谁告诉你的?”
这回却轮到青婳纳罕,反问道:“你既是我夫君,我如何会连名字不记得,还需他人告知?”
这话,也算是又报了一回新婚之日他询问她名姓之仇。
萧承砚竟被她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哏了半晌,只得揭过此事,另问道:“那日接亲之时遇袭,你受迷烟所扰,如今可还有什么不适?”
“除了偶尔头晕晕的,并无其它。”青婳笃定道。
“当真?”
萧承砚面露几分质疑,试探她:“就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记不清了?”
青婳唇角扬起,语气轻快:“怎会?不过是一点迷烟,醒来便无碍了!”
她断不会让自己活成梦里的那个傻姑娘,将将进夫家,便暴露出脑子不好使的缺陷来,以至早早被休了回去,带累阿娘。
她不日前便已想好一套应对之策。
萧承砚的过往她皆可问阿蛮,而自己的过往忘了便忘了,反正萧承砚连她的名姓都未记住,又如何能凭其它记得的事来拆穿她?
再说了,实在快要露馅时,她还可以装晕逃过。
苏青婳一把算盘打得贼响,却是不知萧承砚对于她的病况,比她自己还要门儿清。
看着面前这个打诳胡吣不带红脸儿的小丫头,萧承砚倒是有些没了办法。她自己不愿承认失忆,难不成他点着她的脑袋告诉她,逼她认?
想起昨夜那幅小像,除了昔日的救命之情,他似乎又多欠了她一笔。
罢了,随她吧。
离开膳堂时,青婳听见身后的萧承砚轻咳了两声,不由得脚下一顿。正回头想说句什么,却见他人已由衔通后院的内廊离开了。
出了门,撞见周鳌,青婳自来熟的打了个招呼:“周总管。”
闻声周鳌心里一怔,意外她竟记住了自己。只是他却不知如何回称她为好,于是只含混着笑笑,打算快速错身别过。
偏偏又听见她道:“劳烦你帮我转告承砚,日后我定会好好精进厨艺的。”
撂下这话后青婳便迤迤然离去,独留周鳌一人驻在原地,仿佛受了什么刺激的盯着她的背影渐渐石化。
好家伙,刚刚她叫了公子什么?!
苏青婳所言的那句“精进厨艺”,倒并非是诳语,离开膳堂后,她果真就带着阿蛮去了灶间。
走到两筐新鲜送来的蔬果跟前,她道:“你先来教我如何挑选梨子。”
“梨子?娘子要梨子做什么?”
“刚刚在膳堂时,我听见承砚咳了两声。”青婳一行说着,一行在筐子里挑出两只外型迥异的梨子,一长一圆,拿在手里比划来比划去。
明明不懂其中关窍,却挑得仿佛很是认真。
“承砚”二字难免有些不入阿蛮的耳。
明明她知娘子这个身份只是苏青婳自以为的,公子也不过是念她生病才不去拆穿……可这会儿贴近瞧着苏青婳那张被暖玉春水养出来的脸,她恍惚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青婳远黛似的娥眉蹙着,两道褶痕循着微微上翘的眼睑勾出妩媚又俏皮的风情,红菱似的唇微翕。
这样的美色,她个丫鬟见了尚且忍不住于心底暗暗赞叹一番,男人当真能坐怀不乱?
良久,青婳才发觉身边没了动静,略带薄嗔的眼风扫过去,催问:“到底哪个好?”
阿蛮这方从物外之境将神儿抽回,看了看,道:“娘子,这两个皆是秋子梨,若要生津润肺还是刚下的苍溪雪梨最佳。”
“还有这些门道呢?”听着阿蛮似个行家,青婳不禁喜出望外:“那叫人明日采买时捎几个回来!”
“可是娘子,咱们院子里的蔬果之类都是由专人直接送来,通常是送什么便吃什么。”
青婳略纳罕:“这专人又是哪里的人?”
“是……”阿蛮略迟疑了下,才接着答:“是由夫人在京城安排的人。”
“承砚的阿娘?”
阿蛮点点头,这下青婳更加纳闷儿了。
她虽对过去的萧承砚没多少记忆,但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分明是个练达老成的性子。周鳌那种看上去不好驯服的人,也照样对他奉命唯谨。
这样一个人,居然吃喝还要母亲从京城调度安排好。
她禁不住对自己这位婆母好奇起来,笑问:“夫人是个怎样性情的人?”
阿蛮却是摇摇头,“奴婢是从半年前公子来到滦西县后才进院儿伺候的,半年来夫人拢共只来过一回,奴婢无缘得见。”
青婳皱了皱眉,听起来这母子关系也不像多好的样子。
将两个秋梨扔回筐内,她便出了灶房。
既然问不出什么,她只得将此事揭过,重新回到先前的事上,边走边问:“那这附近可有集市?”
“有是有,”
阿蛮面露出为难之色:“只是娘子身子尚未好利索,公子早有吩咐不让您出去,前院门房和后院小东门都有人守着。”
“不打紧。”
青婳狡黠一笑,尖尖的下颏略微抬起,示意阿蛮的身后:“我瞧着那边的院墙倒是不算高。”
……
这边周鳌接了下头人的禀报,立马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
“公子,苏姑娘刚刚爬东墙偷溜出去了!”
萧承砚手持一卷早已翻卷了边儿的《尉缭子》,正一目十行的温着,闻言翻了翻眼皮掠过书缘,眼底倒是一片平静:“阿蛮呢?”
有人溜出去,他这个护卫总管也逃不了责,是以周鳌窘着一张脸:“跟苏姑娘一块儿爬出去了。”
“是属下失责,属下现在就亲自去将人带回来!”他拱手道。
萧承砚却将掌上的《尉缭子》往书案上一扣,“不必了,派人暗中跟着,只要不出村子,便由她们。”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周鳌正打算退下,又听身后传来一句交待:“今晚你带人连夜将东墙再砌高三尺。”
萧承砚的声音没有半分起伏,仿佛这事情轻描淡写便可搞定。
周鳌暗自咬了咬牙,颤颤应声。
得,拜那位小姑奶奶所赐,今晚他是崩想睡了。
若说周鳌这辈子有何悔不当初之事,大约就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劫了这么个能折腾事的姑奶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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