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故已经七年都没回来过这个地方了。
他坐在出租车里,透过沾着灰尘的窗户,看着外面匆匆而过的每一棵树,路边的每一块石头。
陈家村没怎么变,哪怕外面已经翻天覆地,村口曾被他刻过字的老树上依然还留着熟悉的痕迹,只不过往昔热闹的村口现在已冷清无比,横在路边那条圆木已经落了层灰,唯有尾端坐着一个老妪,耷拉着眼皮,缝隙中露出浑浊的灰色眼眸,定定望着车子开近。
陈故记性好,一下就想起了这个老人,她是村中孤寡,但记忆中的她并不似现在这般干瘪枯萎,像是长在圆木上的一根扭曲枝杈。
“小伙子,接下来往哪拐……你们这地方可真不好找,总算是到了。”
司机长长呼出一口气。
下次他真的再也不想接这种单了,钱多也不想接!
他在车站蹲活,接的都是城区里的单子,再差点就是镇上。
因为穷人不会打车。
而这个年轻人,看着白白净净,长得俊俏,像是个城里的孩子,谁知却对着他报出一个没听过的村子名。
村子就村子嘛,远地方钱自然就多。
这位年轻人口中的陈家村,全凭他自己口述路线。
自打开出镇子,司机就开始悄悄犯嘀咕,沿途颠簸,连树木都开始稀疏,途经几个荒废的村子,司机愈发不确定。
现在他们这里竟还有这种地方么?
司机差点以为自己碰到骗子了。
他在那犯嘀咕的时候却也没说出不送人的话,因为表上的金额已经非常可观了,索性七拐八绕的,真的出现了一个陈家村。
车子行驶到一个黑色大门的房屋前便停了下来,房子有些年头了,外露的墙皮已经斑驳,门也是掉漆后的结果。
陈故将钱付给司机,下车了。
司机接过钱驱车离开,穿过村碑,老妪依旧入定一般坐在那里,那双浑浊的眼睛中闪烁着司机看不懂的光,只一眼,盯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让他下意识将油门往下踩。
司机因为这单弄得浑身不舒服,在荒凉的土路上绕来绕去,还走了两次岔路,终于在耐心耗尽之前看见了公路,然后一直开回城区,他头有些晕,此时天空已挂上稀疏的星星。
打开新买的翻盖手机,20:00。
这手机是今年新出的款式,他偷偷攒了好久的私房钱才买的,他骗他老婆说是路上捡的。
疲惫的司机决定直接回家。
他就住在东城,老婆在老街那边租了个小店开理发厅,前面营业后面住人,附近打工的常来这里剪头发,此时正是下工时间,街上有吃的在叫卖,露天大排档坐满了人,挤过夜晚的人群,推开玻璃门,他闻到了熟悉的劣质烟草味道。
店里人不少,吵闹着,都是等待中的客人们在聊天,偶尔还能听见外乡口音。
司机进屋喝水,很快就跟店里的客人聊了起来,为纾解心中的怪异之感,他开玩笑半的提起了今天的事情。
别人听个乐呵,甚至还调侃他道:“那客人长得面善怎么了,你说不定是遇见鬼了,那电视里面,鬼都是长得好看的人。”
司机心里也犯嘀咕呢,听不得这样的话,板着脸正要说他说放屁,忽听一个人在旁说:“陈家村,我知道啊,我有个表姐嫁的就是陈家村。”
男人约莫五十岁的模样,两鬓的头发都斑白了,但是司机知道,这男人不过三十多岁而已,这模样是干活累的。
听闻竟有人知道那个地方,他感兴趣的说:“你表姐怎么会嫁到那么偏僻的地方?”
男人挠挠头说:“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家里都穷嘛,陈家村那时候可是十里八乡的富裕村落呢,还曾闹出过大新闻,说有钱人去了那地方,见是山好水好,后面还有山林,要开发度假村呢。”
司机老婆听他们聊得有趣,一边拿着剪刀给客人剪头发,一边扯着嗓子插嘴道:“照你这么说,那村子现在该是度假村了,怎么荒了呢?”
那男人就叹气:“出了变数嘛,至于这具体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就听说那富商的儿子最后死在了村子里,村长的儿子也与他死在了一起,查不出死因,找不到凶手。”
“大概是因为死人,度假村这事才没了后续,当年我家里人差点以为表姐要发达了呢。”
听闻死人,又有几个人开始插嘴了:“然后呢,得罪了有钱人,那些杀人犯算是完了吧?”
男人摇头:“什么杀人犯,根本不知道谁干的,警察调查了半天,只说证据不足,就没有后续了。”
见众人一脸失望,男人又忍不住道:“不过,那件事情之后,我表姐一家都搬走了。”
司机纳闷:“这又是为什么呢?”
男人忽然换了一幅神秘的表情,引得众人纷纷朝他侧过身体,瞪大了眼睛,紧张的等待。
“因为,表姐说,村子里闹鬼。”
“……”
*
陈故在暗红色的大门口站了半天,才抬手敲门。
其实他并不确定,陈慎之在不在家里。
或者,他是否还住在这里。
他手里握了一把生锈的钥匙,已经被手心的汗水黏湿,但它的主人终是没有使用,而是选择了敲门。
“咚咚。”
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敲了两下,停了几息,又敲了两下。
“咚咚咚……”
这一次,是陈故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西斜,照在他脸上的光是一层薄薄的水红,像是被抹去却又残余的血。
陈故盯着那道门,就在转身离去的前一秒,院子里面传来了脚步声。
那人的脚步很轻,就这样一步步朝他靠近,走过院子,走到门前,与他相隔着一道门而站立。
陈故更紧张了。
他下意识抿唇,那张白生生的脸跟着板了起来,不想露怯。
门锁的位置动了一下,“咔哒”一声,一只手将门锁打开,大门缓缓拉动,终于露出了门后人的模样。
陈故本能的抬头看去。
从小就是这样,陈慎之比他长得高,比他长得快,他不服气,但还是要抬起头看对方。
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陈慎之比记忆中的更高了,也更瘦削,红色日光下,他的脸是苍白的,眼底有些红,嘴唇也是浅色的,隐隐发青。
一看就是个病人的模样。
可是,即便如此病容,依然无损那张清俊的脸,只不过该是堂正悦目的样貌,却平添了一些虚弱与阴翳。
陈故不知作何反应,陈慎之亦然。
他没想到门外的人会是陈故。
但是陈慎之不像陈故这样,话全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试探性的道:“小故?”
陈故点点头,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哥,我回来了。”
他嗓子干涩,只是干涩,其下的情绪被掩藏得很好,他也不是当初那个没心没肺只会跟哥哥撒娇的少年了。
但是只他这一句话,陈慎之便笑了起来,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唇角勾起来,使那张全是病气的脸都有了生气。
他侧过身体,道:“快进来。”
这一笑,几年的隔膜像是不存在一样,但是陈故知道,那是消除不了的,尽管听闻陈慎之一度病危,他想也不想的打包行李选择了回来。
他们家当年是村子里的富户,陈爷爷当时是村长,房子盖得敞亮。
家具被换过一遍了,都是陈爷爷自己做的,他祖上出过木匠,还是专门给有钱人家做家具的,家里存了几块值钱的木头。
老样式的木质中式家具,干干净净的,倒也大气,但也冷清,没有人气。
他哥以前明明很喜欢花花草草,还从林子里捉鸟回来养呢。
家里那只威风凛凛的狼狗也不见了。
陈故这才注意到陈慎之手上的手套。
见陈故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陈慎之摘掉了黑色的手套。
“只是在打扫房子。”
陈故不说,陈慎之却好奇,他问陈故:“怎么突然回来了?”
陈故就道:“我在南城遇见杨旭了。”
陈故在南城一待就是七年,遇刷过盘子搬过砖,后来攒够了钱重新考上大学,一直在那里生活,他遇见过不少人,但是遇见小时候的家乡朋友,还是头一次。
杨旭也长成了个有为青年,赚了钱,带着家人出门旅游。
他看见陈故也很高兴,只不过两人的交情都在少年时,说到那个时候,就绕不开陈慎之。
杨旭就问:“你最近跟慎之哥有联系吗?”
陈故没答,只是心脏漏跳了一下,反问他:“我哥怎么了?”
杨旭是个藏不住事的人,陈故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出事了。
果然,杨旭就叹气,“上礼拜差点命都没了,送到我们医院来,做了一场手术,他心脏不好……”
陈家人有遗传的心脏病,陈慎之也有,发生这种事,不能说是意外,但也足够叫人揪心了。
陈家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陈故这个原本与他亲如兄弟一般的人隔了这么远,杨旭忍不住心中发软,忍不住全讲出来了。
说陈慎之那么好的成绩,突然就不去上学了,老师轮番去家里找,就是找不到人。
所有人都想起他才失去了亲人,以为他心中难过,自己躲起来了。
结果也正是这样,几个月之后,他又自己回来了。
但那时他们已经高考完了,陈慎之没回学校,行踪开始飘忽,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但是昔日一起玩的伙伴们上大学的上大学,出去打工的出去打工,慢慢就凑不齐了。
要不是在医院忽然看见陈慎之,对方依旧容颜不变,杨旭也不会主动想起他来。
于是,陈故头一次得知自己离开之后的事情,得知陈家就只剩下陈慎之了,得知陈慎之差点一个人病死,他发了一夜的呆,转天就登上了火车。
而他看陈慎之那苍白的颜色,泛着红的眼底,和有些发青的唇,便知杨旭没撒谎。
不知是傍晚温度太低,还是屋中没有取暖的东西,自进门,他总感觉有股凉意。
听见杨旭这个名字,陈慎之若有所思,然后笑笑。
“他说的夸张了,我没事。”
陈慎之却又道:“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住下吧,就住你原来的屋子。”
陈故点头,但是不敢直视陈慎之的眼睛。
陈慎之让他等着,他帮他收拾房间。
陈故想自己收拾,但是陈慎之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先一步越过他,打开了那道熟悉的门。
陈故想追上去,可是窗边一晃而过的影子却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被那略过的东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黑猫。
太阳落山也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转眼,外面已经笼罩上了夜色。
那只猫通体都是黑色的,此时,它正甩着尾巴,睁着那双幽幽的绿色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陈故看。
说实话,这样的瞪视有些诡异,陈故别过眼去,不愿再看,鼻尖却又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
不等他琢磨那是什么味道,却见窗外的黑猫发出一声尖利的猫叫,飞快逃离。
他被阴影笼罩,转身,是陈慎之又出来了。
陈慎之站在白色墙边,正好是残余的夕阳照不到的角落,那双黑色眼珠正直勾勾的看着他。
陈故立马想起了刚才那只猫。
陈慎之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说:“看看,不知道你还住不住的惯。”
陈故不愿意听陈慎之说这些生疏的话,但是他对陈慎之也是这么生疏的,所以他只是走到了门口,看见了熟悉的房子,连他用过的铅笔桶都放在原来的位置。
他说:“这是家,怎么能住不惯。”
于是陈慎之就又有了笑模样,道:“要吃些东西么?”
陈故没胃口,就摇头,他坐了很久的车,后来要给司机指路,更是睡不成,如今回了家,又看见了陈慎之,他的一颗心落下了,就开始困。
陈故垂下眼睛说:“哥,我想先睡觉。”
其实他是不知道该跟陈慎之说些什么。
陈慎之就说:“那你睡觉,明早再起来吃东西。”
陈故脱口而出:“能不能吃面汤?”
他以前最爱吃这个,尤其是陈慎之煮的,离开之后,再也没吃到过。
说完,陈故就有点后悔,陈慎之的身体不比从前,刚做完手术,怎么可以下厨?
结果,陈慎之先他一步答应了下来,还催促他睡觉。
关上房门后,陈故便看不见了。
所以他不知道,陈慎之依然站在那里,盯着那道门,看了许久。
时间流逝,直到最后一点残阳艳丽的光从房间中消失,陈慎之才走向厨房。
厨房的案板上,有一块红色的肉。
另一侧的冰箱,有血水正噗呲噗呲的从冰箱里面流出来,粘稠的液体像是活的一样,极其缓慢、却挣扎着往外冒。
陈慎之面对陈故时的温柔全然不见,他低下头来,柔和下来的眼睛重新平静。
他盯着那滩红色一点点爬到他的脚下,在触及到他的前一秒跨过,漠然的打开冰箱,用戴着手套的手,从里面拿出好几块已分辨不清是什么部位的烂肉,将其丢到了垃圾桶。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将黑色的垃圾袋打了个死结。
拎着它,悄无声息的走进黑夜,走向大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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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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