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浸透了衣服,沉浸在悲伤和悔恨中的陈故打了个冷战,站在他旁边的陈慎之终于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好了,别太难过,有件事情我还没告诉你。”
陈故抬起眼睛,看着陈慎之。
陈故的眼睛很圆,因为全是泪水,需要努力睁着才能看清陈慎之的脸,尽管如此,陈慎之的脸也依然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就像他此时摇摆不定的忐忑情绪。
可是陈慎之却不打算放任陈故继续这样下去,他强硬的将陈故从地上拉了起来。
陈故哭得浑身没有力气,因为冷,还打了个喷嚏。
刚才跪下的时候,沾了满身满手的泥土,这会儿全都沾到了陈慎之的身上,将他那件白色的衬衫贴满了泥手印。
陈故下意识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对陈慎之恶作剧的事情,但是马上就又觉得有点尴尬,毕竟陈慎之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陈慎之倒是没有计较,他将陈故拢在怀里,给他挡住了风,并像是在哄一个不安的小孩子一样,慢慢跟他说:“爸有一本工作笔记,你还记得么?”
陈故当然记得,陈升一直有记笔记的习惯,偶尔也会在本子上写写自己的心情,或者让自己难忘的事情。
这样的本子陈家有整整一柜子,都是陈升用过的。
而最新那一本,正是陈故亲自挑的,送给陈升的生日礼物,一本黑皮笔记本,他自己悄悄攒了很久的钱,特地跑到很远的店里买的。
陈故更难过了。
陈慎之告诉他:“那个本子到他离开的时候都被随身带着,最后一页他写了很多行的话,他说很后悔,不该那么冲动说要送你离开。”
陈升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所以很多话都写在本子里,他们这一代的人不懂什么同性恋,也接受不了那样的事情,只不过,陈升将所有的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没教好孩子。
他不该将孩子直接送走,一个负责人的好父亲应该帮助孩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将他引回正途。
陈故听完更难受了,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直到感觉到陈慎之冰凉的皮肤,他才惊觉自己让身体不好的陈慎之站在这里陪自己吹了多久的冷风。
陈故慌张的退开了陈慎之的怀抱,说:“哥,太冷了,你身体不好,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陈慎之的手指动了动,上面还残余着面前人的体温,一下子,他就从那种令人着迷的感觉中抽离了出来,看向陈故。
陈故的眼神深处是瑟缩的,明显不太想与陈慎之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陈慎之压下了心头的隐秘,点了头。
陈故这才又发现,钱明明不见了。
他左顾右盼,刚要张口喊人,钱明明就从一旁的草丛中钻了出来。
看见小孩儿那一脸泥的花猫模样,陈故那依然残留着许多悲伤的情绪可疑的凝滞了一下。
陈慎之见了钱明明那副模样也有点嫌弃,但是这一次,钱明明勇敢的瞪了回去。
陈慎之凭什么嫌弃他?没看见他自己也沾了一身泥吗?
陈故看这大的小的全都一身狼狈,自己也哭得双眼通红,灰溜溜的低下头去,催促陈慎之说:“哥,变天了,咱们走吧。”
陈慎之“嗯”了一声,招手叫来钱明明,三个人往下山的路走。
天色愈发阴沉了起来,风一**的吹落树上的叶子,厚重的云层越压越低,低沉的天空一副随时都要塌下来的模样。
陈故觉得山里的空气都变得闷了起来。
他们三个人走在路上,钱明明在最中间,陈慎之垫后,陈故走在最前面。
陈故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他们,但是不管向前看还是向后看,都没有人。
陈故心中打鼓,有种不祥的预感,越是这样,他就越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加快了脚步,两旁的草丛传来扑簌簌的响声,尤其是左边,像是有什么动物在跟着他们一起奔跑。
陈故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的看向那堆杂草,陈慎之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也看向草丛。
陈故挠挠头,说:“没准是兔子,以前在山里不是经常看见兔子么?”
这山里没什么大型野兽,但是有很多小动物,以前他就跟小伙伴们进山抓过兔子,甚至还掏过兔子洞,不过,在被大兔子狠狠蹬过一脚之后,陈故就不这么干了,兔子踹人也挺疼的。
陈慎之的表情却没有他那么轻松,钱明明也是,不知道是小孩子的危险直觉还是他真的看见了什么,总之他跟陈慎之一样,也拧起眉毛,盯着那不停乱动的草丛。
风越来越大,陈故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喊声,歇斯底里的。
他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就在他想拉着两个人离开的时候,草丛里面的东西终于窜了出来,陈故被那大个头给吓了一跳,躲避不及,几乎要被他扑个正着。
但是陈故此时已经有点傻了——
因为那竟不是兔子,而是个人!!
那人脸色呈不正常的青紫,双眼上翻着,只剩下了半颗黑眼珠,余下的眼白布满紫红的血丝,嘴唇是不正常的红,像是一只饿极的野兽一般龇着牙朝他们冲了过来。
陈故躲闪了一下,手背还是被对方划出了一道血痕,那人一扑不成,调转方向,还要再攻击,幸好此时陈慎之已经上前,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腕,然后大力将人甩了出去。
陈故被陈慎之忽然爆发出来的力气惊得目瞪口呆。
男人摔出去老远,陈慎之抬脚上前,陈故回神,赶紧将目光迥然的钱明明往后面拉,自己走上前去。
比他们更快的,是那个刚才在嘶喊的女人,女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匆忙跑来,看见地上的男人,一脸的惊喜和担忧。
“当家的!!”
陈故一下就认出了那个女人,他惊讶:“婶?”
陈丽彤像是没听见陈故的惊呼一样,飞快跑到了男人面前,将他扶了起来,看见他脸上的擦伤,难过的哭了起来。
能被陈丽彤叫声“当家的”,那不用想,必然就是王忠了。
王忠就是昨天下雨时候车子陷在他们家门口泥里,跟一个时髦女人爆发了争吵的那个人。
当时的陈故还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了度假村和拆迁的事情回来的。
王忠是陈升的好兄弟,是王家庄人,但是因为在一个学校上学,从小好到大,后来王忠娶了陈家村的陈丽彤做老婆,两个人的关系就更要好了。
同在王家庄并与两个人为至交的,还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只不过现在没见到那两个人。
陈故惊讶极了,还有点惶恐,看见陈丽彤一个人那不知所措的模样,赶紧上前问道:“婶,王叔怎么这样了?”
陈丽彤终于认出了陈故,她早前听丈夫说了,陈家那个小儿子也回来了,最近回村的人很多,看见陈故也没什么稀奇的。
陈丽彤此时六神无主,她也不知道王忠怎么就这样了啊,听见陈故问,赶紧慌张的说:“不知道啊,我们俩……我和你叔也是许久没回来了,就想着上来给我爸妈烧点纸钱,刚才还好好的……”
陈丽彤说着说着,眼中也浮现了迷惑。
她的双眼有些失焦,盯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说。
“我就站在坟前跟我妈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一转头你叔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见,然后我就听见有声音,他……他就跟魔怔了似的,四肢着地往草里面钻。”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追着他跑,就追到这里来了。”
陈丽彤也想不明白,丈夫明明好好的,也没有什么癔症,怎么就这样了?
陈故盯着王忠的脸,也想不明白,刚才那一下就跟做梦一样,那明显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陈故想不明白,本能的去看陈慎之,以前就是这样,遇到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东西,他就寻求陈慎之的建议,后来,他花掉了很多时间才改去了这个习惯,这才不过回来两天而已,他就又开始习惯性的寻找陈慎之了。
陈故自己都愣了一下。
有些东西并不是被他改掉了,而是被他掩藏了。
陈慎之倒是没有两个人那么慌张,他伸手扒开了王忠的眼皮,王忠的眼球在昏迷的时候也上翻着,看不见黑色的眼球,在白色眼球的下方,他们能很明显的看见两个小点,那两个黑色的小点隐隐泛着红色,看起来令人不安。
陈丽彤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啊,你叔原来眼睛里可没这个东西……”
陈慎之松开了手,也没回答陈丽彤的话,只是说:“先下山吧。”
没办法,也只能先下山了。
幸好这次有陈家两兄弟搭手,陈丽彤才不至于那么手足无措。
王忠很快被人放进了村长的家,现在的陈家村村长是陈建州,陈建州的父亲陈果在家里开中医小诊所,陈家村现在人丁少,但是这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同样都少,更没大夫,所以大家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爱往陈果的家里跑,一来二去,陈建州和他的父亲就成了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
陈建州,也就是村长,此时的他正盯着躺在床上的王忠,脸色相当不好。
钱学福住在他们家,听说了前院的事情,也特地跑过来看。
陈果带着听诊器趴在王忠跟前听了半天,一会扒开他的眼睛看,一会儿又给他量体温,折腾了半天,没看出来王忠有什么毛病,只憋出来一句:“可能是累的,上山的路可不短,你们走了那半天,中间他就没喊不舒服?”
陈丽彤茫然:“没有啊……”
陈建州正要说话,一旁不声不响的老头忽然颤巍巍的开口:“肯定是撞上山里的脏东西了,吃药没有用!”
老头是过来拿药的,刚才都被人给忘了。
老头一说这话,陈建州马上就瞪他:“别瞎说,都新社会了,不讲那一套!”
陈建州害怕这种话让钱学福听了去,他们的度假村又要泡汤。
当年钱学刚第一次来这的时候,给他们勾勒出的那副美好前景,如今的陈建州依然向往。
当初钱学刚瞧陈升能干,还特地保证,以后要让陈升当度假村的负责人,那得是多大的官啊!
都是心高气傲的年纪,都是差不多的岁数,陈升一下子就脱颖而出,成了他们同龄人中最有前途的人。
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事砸在了陈建州的头上,他还指望着给钱学福留个好印象,自己也在那建成的度假村争取个一官半职的,将来跟来这里玩的贵人说上话呢!
度假村的事绝对不能再黄了!
陈果收到儿子的暗示,咳嗽了一声,严肃的说:“就是受惊吓了,还有累的,我给他开服药,一会儿吃下去,睡一觉就好了。”
陈果话音刚落,刚才还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王忠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口就咬在了距离他最近的陈果的手上。
力气之大让他的脸上暴起青筋,整个人都微微的颤抖。
同时,被他咬住的陈果惨叫出声。
陈建州见自己的父亲被疯子咬,大叫一声就去掰王忠的脑袋,但是王忠咬得太死,陈建州一掰,反而差点将老爷子手上的肉给撕扯下来。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陈故三人方才早就被一群人给挤到了外面,此时只能看见红色的血一滴一滴撒在地上,很快汇聚成一小滩。
不等他挤过去看清状况,被吓到的人群就飞快散开,陈故也终于看清了里面的场景。
他也被王忠那骇人的模样吓了一跳。
老大夫已经没有叫喊的力气了,奄奄一息的几欲昏厥,手上的伤口已经可以看见森白的骨头,但是王忠依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陈丽彤已经被吓得晕了过去,只有陈建州还在为解救自己的老父亲而努力。
陈慎之感觉有人攥住了自己的胳膊,一低头发现是陈故。
陈故拖着钱明明往后退了一步,还盖住了钱明明的眼睛。
他被吓得脸色惨白,还是小声说:“哥,你看好这孩子,我去帮忙……”
总不能让老大夫的手指真的被咬下来吧。
听见陈故的话,陈慎之拦了他一下,在陈故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两步上前,拉开了王忠。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陈慎之捏着王忠的后颈,王忠忽然就自己松开了口。
只不过他的嘴上还沾着鲜红的人血,双眼凶恶的瞪着,看起来依然是魔怔的。
王忠是个发福的中年人,个头也不小,所以刚才那么多人也没能把他拉开。
可是陈慎之看起来是病弱的,而且很瘦,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是身高。
陈故一直以为,现在的他哥是病弱的、需要被保护的那个。
可是看见陈慎之反攥着王忠的两只手,轻而易举将人压制住,还镇定的叫人拿绳子来。
陈故忽然停住了想上去帮忙的动作,有什么话哽在了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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