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屿

我叫江屿,海市一中的学生。

不记得是哪天的傍晚,我替了朋友值日,留到很晚。

赶不上吃完饭了,我叹气。可也幸好那天我留下了。

似有感应,我扭头望了一眼夕阳,宁少雅在失去温度的日光下艰难爬上四楼的栏杆。

夕阳分明是不刺眼的,但背对着光,黝黑一片我看不清她的脸。

但我莫名觉得就是她。

身后跟着的,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生,我却觉得那不是宁少雅。这多么可笑啊!

站在栏杆上的女孩身体越来越向外倾斜,半个人探出在空中,只剩手上那小小支点维持平衡,几次摇摇欲坠。

当时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在做什么了,只能着急地向她们大喊了一声,扔下书包冲过去。

假冒宁少雅的女孩跑得很快,我疑心她是田径队的,不然怎么等我跑过去她已经没影了?

但当时我顾不得这些了,第一时间先把宁少雅从栏杆上拽下来。

她哭得很伤心,哪怕是从前挨打挨骂也没有哭过的她,却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她埋怨我分离了她和妈妈,埋怨我带走了自己好不容易见到的妈妈。

后来她情绪缓和下来,嗫嚅着为她过激的言语道歉。

为这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却不敢再见我,好几次托佳希给我送道歉信。

看着一张张纸,漂白纸轻飘飘的,一如那天栏杆上的宁少雅。

我想帮她,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帮她。

周一下午我问她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妹妹,这是大家一起能想出的,最美好的结局。

可宁少雅拒绝了。

她太怕自己再变成什么人的拖累。这让她似乎更愧疚了。

原来是我造成了她愈演愈烈的不安与恶化的解离状态。

这绝非我本意,更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

我甚至看见她攥着玻璃片跑上天台……我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我来晚一点……

我狠狠夺下那块玻璃片,带回寝室藏了起来。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东西最终会“杀死”我。

午夜时分我听见宁少雅的哭泣声,这太奇怪了,男寝和女寝隔了很远的!

我悄声下床,撩起窗帘探头一看,门外居然是佳希。

佳希?可、可这里是男寝!

我紧张地张望了下寝室里的人有没有听见声音醒来。

可段佳希恍然不觉,牵着宁少雅的手站在门外,温柔的声音透过薄薄一层窗玻璃传进室内。

她说,她是带宁少雅来为今天那件错事道歉的,让我不要再生她的气了。

哈哈哈这就更奇怪了。

那件事有什么必要和他道歉呢?就算道歉,这位——姑娘?有什么必要冒充佳希呢?

虽然她和佳希从头到脚完全没有不同——但她绝对不是段佳希。

我隔着窗打量那个躲在后面畏畏缩缩的女生,我问,你是今天撺掇宁少雅跳楼的那个女孩吧?

我确信她们不是本人。

我开始怀疑自己见了鬼。

原来让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信仰动摇只需要见一次鬼,哈哈,我要笑吗?

海市地震并不少见,只是江屿刚刚才戳破鬼的真面目就发生了地震,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非自然因素搞的鬼。

哈哈,鬼也会玩不起吗?

地面剧烈摇晃,我根本站不稳,门口的人悄无声息消失了,没有一点征兆世界就开始崩塌,俨然一副末日景象。

我拼命叫着室友的名字。

快醒啊!逃!快逃!

床板吱嘎吱嘎作响,是室友迷迷糊糊说着梦话爬起来了,老旧的铁杆梯子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室友一脚蹬下,趿拉着拖鞋绕过他去上厕所。

我迷迷蒙蒙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

总之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站在门口,手上拿着那块该死的玻璃片。

我想我是该感谢我的室友唤醒了我的。如果他没有从厕所出来一头撞上一动不动的我,看清我手上深深插入掌心鲜血淋漓的玻璃片,吓得骂骂咧咧让我要找死自己出去死之类的话。

我当然不能把玻璃片留在宿舍楼,但是我也不想再继续带着它。

其实我也根本没有选择。

那块玻璃不知何时裂出了一条缝,伸出的像手一样的东西抓住了,用力把我往里拖。

我自己都不可置信,这个小小的、甚至没有我半个手掌大的玻璃片,一口气吞没了我半个胳膊!

玻璃片模模糊糊映出我的脸,里面的人蠕动着钻出来,手的主人和我很像,太像了,如同宁少雅背后的另一个“她”。

甩开时用力过猛,玻璃片穿过中央天井落到了另一边,那个东西缠咬着我的胳膊被我一起暴力扯了出来,如新生儿脱离母体一样从玻璃里剥离。

那个“江屿”死死追着我不放,非人的东西不需要呼吸,也不会劳累。

我根本跑不过它。

我也尝试过呼救,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撞来撞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除了暴露我的位置,什么用也没有,居然谁都没有被吵醒。

我只能利用上下楼层回廊地形不停地和它周旋,我早已精疲力竭,只能把手表远远扔出去吸引注意,趁机逃跑。

落地时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江屿”被声音吸引,丝毫不设防,倏然之间我从后勒住了它的脖子。

逼不得已,出此下策。我不一定能活着逃出寝室,我还不能弄死你么?

可多么绝望啊,它没有呼吸,根本不会窒息!

我只好继续纠缠,不敢放手,狠狠心拖着它往栏杆上撞。

一下又一下,我甚至磕裂了它的脑门,汩汩温热的鲜血飞溅,黏腻沾染上我的身体,恍惚间我错以为我杀了人,杀了我自己。

也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我们双双坠落。

电影里演的都是假的,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太短,在这几秒里,风声猎猎扰人,我甚至无法思考。

它被我压在身下,先我一步坠地,彻底裂成两半。而我却摔入了它的身体,来到了这个鬼地方。

我以为我来到了天堂。不过应该没有哪个天堂长着学校的样子,故而我坚信我没死。

这儿人还不少,认识的不认识的,活蹦乱跳的虚弱无力的,醒着的昏迷的……看见我没有人感到惊讶,也没有人欢迎,来到这儿似乎不是好事。

那个快化沙的人喉间嗬嗬笑了几声。好事?快死的好事么?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变成肉沙,被风吹散,你也逃不掉。

我们一群人靠着小卖部的面包什么的维持生机,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死,战战兢兢地活,迷迷茫茫地死。

每一天都有人湮灭成沙,他们超脱身体的束缚,不再需要水和食物。可每一天都有沙从空中簌簌掉落,成为彻底的死物。

活着的人为他们敛起沙尘,遵循传统埋入地底,看着他们什么也不剩下地消失于世。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这个世界没有日落,其实没有人知道一天究竟有没有结束。我们只能一直重复着工作,然后生活,然后工作。

难道这里是地狱吗?是我杀了自己的报应吗?

它会时时刻刻巡查自己的领地。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也许是地狱里该有的,魔鬼撒旦墨菲斯托之类吧……总之它每来一次,化沙就会加速,我们就像是储备粮,随时供应它食用。

啧,贪多嚼不烂,噎得消化慢,撑不死你!

我们努力自救,乞求人沙的保护,可食物还是一点点减少,化沙也仍然不会停止。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刚进来时这个地方远不是这样空空荡荡,这里有人,有鸟,有沙,正常却又诡异,渐渐的人和鸟死了,沙也没了,突然只剩下我。

怎么办?为什么我没化沙?为什么我还没死?为什么我还没死?为什么……

不不不不我不能死,没有人为我敛沙,我怎么能死?我时而愤愤不平地怨恨,为什么我才是最后一个?时而胆战心惊地呢喃,等到所有的沙消失后我该怎么办?

现在我不是最后一个了。终于又有人进来,这个鬼地方终于又有人进来,哈哈。我就说之前一口气吃这么多怎么能后来一个都不吃了哈哈哈。

我们都是人啊。

你们一定会为我敛沙的,对不对?

……

……

佳希?

佳希。

……

我们会出去,会活着,在百年该死的时候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安放在罐子坛子埋进地底,把名字刻上墓碑。

灵魂没有信仰,却需要寄托。

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守在自己亲人的墓碑前祭奠,瞥过一排排碑上陌生的姓名,没有人会质疑,他们的的确确存在过。

我要出去!对,我要回到我的来处!

而非死无全尸,残留下一抷无法辨认的沙土,而非如水蒸发,了无痕迹。

我的心诡异地平静下来,它在质问我,你真的确定自己还是人吗?你怎么确定摔死楼下的究竟是魔鬼还是江屿?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要出去,有人说要带我出去,平平安安地,正正常常地出去。

什么破地方,我不呆了!

没敛完的沙我要带出去,一点不留,包括那些记得的不记得的模糊的清晰的名姓一起,统统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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