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桃花宴,君夫人手里有桃花箭。
如今已非三月天,南燕的桃花也已褪去红衣换绿珠,但君夫人手里仍有桃花箭。
原本,君夫人是打算从更为寒冷的北燕采买尚未开败的桃花树的,暮钦晋觉得为了一场宴会耗费巨资准备这一点可有可无的点缀没有必要,委婉劝阻了君夫人。
若是旁人这么说,君夫人定然要生气的——她的宴会叫桃花宴,怎能没有桃花呢?那还是什么桃花宴?什么叫耗费巨资,她君府缺这点钱么?但暮钦晋毕竟是她最喜欢的外甥,又是慕容家的未来,他这么建议了,君夫人只能勉强接受。
桃花宴,是南燕礼教偶尔的一次松懈,就像一缕轻风偶然掀开重帘一角。
严守男女大防的适婚青年可以在桃花宴上两两双双,单独相处,无人会因为他们在桃花宴上的佳期蜜会对他们日后的私德有所指摘。
因此,在桃花宴,俊男美女都是成双成对坐谈、泛舟、赏花、弹琴……
艳阳高照,草木皆荣,却是日长人倦。
春尽夏始的天气,已经很困人了,俊男暮钦晋坐在湖心亭中,勉强咽下了打哈欠的冲动,他的对面确实也坐了一个美人,只不过是一个迟暮的美人。
比之暮钦晋的意兴阑珊,这位美人倒是生气勃勃,只不过这是货真价实的“生气”,只听到强忍着怒意道:“晴光,是你说想挑选太子妃,小姨才张罗了这场桃花宴。现在是怎么了,小姨我这桃花宴张罗起来了,你却一个人猫在这儿。”这天已经热了,稍稍走动就会冒汗,若不是为了她这个宝贝外甥,她才不乐意折腾这些。
暮钦晋取过桌子上的折扇,单手开扇,亲自为君夫人扇风:“是晴光思虑不周,忘了小姨苦夏。”
虽然是自己的外甥,到底是南燕的太子,君夫人给了婢女一个眼色,婢女立刻取过一把团扇站在君夫人身后为她扇风:“受点夏气不算什么,但你不该独自躲在这里。南燕最适合的太子妃人选都在这里了,你该去亲自看一看。”
暮钦晋收起扇子,淡淡道:“不在。”
君夫人看着他,神色转为怜惜:“晴光,郑小姐早已香消玉殒、魂归方诸,你不可沉悲迷阳,当收拾殇情,好好往前看。”
暮钦晋道:“小姨,即便我举目前望,前方又有何人及得上她?”他说话间仿佛见到湖岸边有一条粉红色的身影晃了晃,之后便见到沐清臣走了过去。
暮钦晋的眼睛眯了眯还欲张望,只听君夫人叹息道:“当年你母亲又何尝不是国色天香、世无其二,你父皇不也有后宫佳丽三千。”
听到君夫人提到母后,暮钦晋收回目光,淡淡道:“父皇的后位亦只给了母后。”
君夫人叹息:“你父皇对姐姐的情意,只余这一点了。”这皇后之位,岳氏那贱人垂涎多年,不知道她那位皇帝姐夫是如何想的,倒是从未松口。
暮钦晋道:“太子妃之位,晴光亦只想留给伊伊。”
“啊?”君夫人先是迷茫应了一声,随即站起来道,“晴光,你在说什么胡话?”
暮钦晋见君夫人站起来,跟着起身,用最温顺的语气说着离经叛道的言语:“小姨,我想迎娶郑伊的牌位。”
君夫人脸色白了白,踉跄一步。
暮钦晋上前扶住她。
君夫人脸色惨白道:“晴光,帝王称寡,太子称孤,龙威克爱,不为柔道所牵,不受私情说困,此乃天德之刚。当年苍暮分裂,起因便是儿女私情。你若执意迎娶郑伊牌位,定然会被你父皇鄙夷、被岳氏攻讦、被群臣诟病,便是郑太傅,怕是也不会答应!”
暮钦晋淡淡道:“父皇、岳氏、群臣在得知暮钦晃□□幼女时都能不置一词,他们对我的看法,又有何重要?小姨,退一万步,即便这些人将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他们心里到底是更看重暮钦晃还是我?如今的朝堂,靠讨好是无用的,唯有实力,才见真章。”他说到这里,叹息一声,语气柔和下来,“至于老师,我自会亲自与他好好说。”
君夫人死死抓住暮钦晋的手:“晴光,我不同意。不论是高家、徐家还是巫家或者其他能给你助力的亲家,没有谁能接受自己的掌上明珠做人继室的。这些鼎食人家本就对你迟疑,你何必自添叠嶂!”
暮钦晋拍了拍君夫人的手,依然用着温顺的语气说着气死她的话:“没有继室,即便我与他们结亲,亦只会许以侧妃之位。”君夫人以为暮钦晋是要气死她,但暮钦晋说这话却可算是哄君夫人,事实上,他连侧妃都没打算纳。
“你!”君夫人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一黑,又差点晕过去,她按着心口道,“你这孩子,小时候明明温顺得紧,怎么去了趟萨达,就这般倔了。”她的手指着暮钦晋,五个手指头都在抖。
暮钦晋扶着她缓缓坐下,轻轻拍抚君夫人颤抖的手,心里很是歉仄——小姨若不是真心为他着想,又怎会因为他的婚事和前途气得晕过去,又抖成这样。他如是想着,缓缓跪了下来,握住君夫人的手,柔声道:“小姨,晴光知道小姨是为我好,可我对伊伊永矢弗谖。其他晴光都听小姨的,只这一事,还望小姨莫再逼迫。”
君夫人一下一下缓着呼吸,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缓过劲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当年你离开萨达时,专程将郑伊的婚事托付与我。我知你与她青梅竹马,颇有真情,郑太傅对你又视如己出,自然对她的婚事尽心尽力。你走后的第一年,郑伊及笄,我将整个南燕最好的适婚男子的画像都收集起来,你叮嘱过我为她选的夫婿一定要问过她的意思,我记得你的叮嘱,将画像都送往郑府。谁料,她说……”
君夫人顿了顿,想到当年郑伊的话,因着暮钦晋今日的所为生起的郁气倒是消解了一些,她看向暮钦晋,回忆道:“她说她只嫁你,除了你,莫说旁的男人,便是神仙,她也不嫁。”暮钦晋的手还盖在君夫人的手上,此刻君夫人清晰地感受到暮钦晋的手在颤抖,就仿佛她把方才的颤抖传染给了他。
君夫人伸手轻轻理着暮钦晋的发:“我是你小姨,到底是偏心你的。当时郑伊执意不嫁,我想着她愿意自枯花信、待你归来,我又何必逼迫。若是你回来时还有一个真心爱你的人等着你,那是极好的。是郑太傅执意要将郑伊嫁出去,并不顾郑伊反对亲自定了一门亲事。”
君夫人道:“我原以为郑太傅是担心女儿错了花期,郑太傅却说,依他之断,你归来的时间或许要十年甚至更久,届时郑伊最少也有二十五岁了。郑太傅说,他的学生晴光他最是了解,若是他归来时发现郑伊还在等他,定会觉得负尽深情,怜惜难当,从而对郑伊无所不从。郑太傅又说,他的女儿郑伊他亦是了解,她的才气太高,气量却太小,加之被他宝爱,性格又过于自私霸道。她若是嫁了你,定然不会允你纳其他女子。”
暮钦晋道:“这与伊伊无关,若是与伊伊成亲,不必她说,我自不会再纳其他女人。”
君夫人道:“郑太傅说,等你归来时,郑伊起码二十五岁了,怕是难承龙恩,孕泽龙嗣。即便能受孕,郑氏一脉于子嗣上素来艰难,只怕也不能为你广开枝叶。合格的君主,必须为这个国家繁衍足够的子嗣,才能择优选取德才兼备的继承人,这不仅是父子天伦,更是国运所在。”
暮钦晋颤声道:“老师对我之爱,深如山海。”
后面的话,君夫人没有再说。当郑太傅决定给郑伊定亲后没多久,郑伊就病殁了。君夫人总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她其实是有揣测过,或许郑伊是自尽了。只是这些话,就不必再说给她这苦命的外甥听了。
君夫人说着回忆,倒是把自己也说动了——郑氏父女对暮钦晋的情义,确实当得起太子妃的位子。她叹了口气道:“晴光,迎娶郑伊牌位的事情,我不与你说了,你自与郑太傅说去。至于现在,算小姨求你,你去园子里走走,与那些姑娘说说话,就当,”君夫人叹了口气,“就当相看你的侧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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