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水虽然不冰，但加了这么多好料的水，确实让人四肢百骸舒畅。

虽然此刻对自己这位“是不是冒牌货”的皇姑奶奶有些复杂的情感，暮钦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小女尸正肃穆着一张脸，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紫藤枝蔓上的定魂铃，有一搭没一搭的。

他忽然便想到了宁殊。

如云宁殊这般没有背景的南燕女子，在萨达被称作“獞女”，人人可欺。即便他将云宁殊收房，也只是保住了她不被萨达人抓去当女奴，却也没有将她身份抬高多少——毕竟他自己在萨达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南燕软蛋。

云宁殊以前沐浴，是云从缺或者云既异护卫着去的。云家兄弟功夫好，打起来又不要命，萨达人倒也好少招惹他们。

后来云宁殊及笄了，云家兄弟不方便再陪自己妹妹沐浴，便将这任务转手给他。

他陪着云宁殊去湖边，虽然与她有过一夜肌肤之亲，但彼时他尚未放浪形骸，即便将云宁殊收房，也只是与她有过一夜。他看得出，宁殊对那档子事同样有些抗拒。

因着这份亲密中的疏离，两人去沐浴时并不会同时泡水里，总是一先一后的。萨达天冷，一般是他先沐浴，宁殊会先帮他洗头发，洗完后就退到岸边坐着，望望天，或者拨弄身边的野草。

她一直是一个很安静乖巧的女孩子。若是当年云家没出事，亦将成为一个娴静文雅的闺秀。

可那般乖的女孩子，却死的那般惨烈。

咕噜咕噜，水底传来一阵气泡，打断了暮钦晋的沉思。

他脚尖前又裂开一道缝，一块香胰子和一只玉?从水里浮了起来。

因为燐家说僵尸皮脆，用不了香胰子、陶?等物，暮钦晋便没有准备——他哪里会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汤浴，最后是自己下来洗。

身后传来女子淡淡声音：“洗干净些。”

暮钦晋心道：不愧是最得宠的公主，真是讲究，在荒郊野外都能变出香胰子和玉?。不对，这是哪来的，不会是……暮钦晋抓起玉?，仔细一看，无语凝噎——果然是明器。

算了，暮钦晋认命的抓着玉?往自己身上搓，他都已经在替死人洗澡了，用点明器又算什么。

巫憬憬站起身，往外走。

“皇姑奶奶，”暮钦晋急忙喊，“您去哪？”

巫憬憬站定，偏头看他：“你希望我留下来看你洗澡？”

暮钦晋忙道：“没这个意思。”

巫憬憬转头，继续往外走。

暮钦晋看着她背影，她裙子上的黄白之物确实不见了，这奉身符果真管用。

搓了一会，暮钦晋又停住，将玉?取出水面仔细看——按理说明器一般都是新的，不至于是别人用过的，用个明器不算什么，要是用过别人搓过的器具，那他这位皇姑奶奶可太不厚道了。

像是为了方便他看清楚一样，泉岸亮起了一团火，将水面照的通红，暮钦晋转身一看，只见自己的几件衣服着了起来，唯独剩一件烧了一小半的外衣挣扎着从火堆里飞了起来，悬在空中。

暮钦晋站起身来就往岸上冲。

他还未冲上岸，悬在空中的外衣飞了出去

等他上岸，他的衣服已经烧成灰烬，别说留一两件可以穿的了，巴掌大能遮些地方的残片都没。暮钦晋不假思索，追着那件外衣消失的方向冲了过去。

外衣消失在一丛一人高的草丛里，暮钦晋冲过去拨开草丛。

入目是一片以洁白为底色布满青紫的背和半个挺翘的臀，剩下半个被他的外衣盖住了，外衣正在徐徐往上穿。

巫憬憬将外衣拉上肩头，系好腰带，转头冷冷看向暮钦晋，冷冷道：“色胚。”

暮钦晋觉得自己冤，心道：到底谁色胚了，方才直勾勾盯着他腿间看的人，哦，不，鬼，是谁？

想到直勾勾，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依然是光溜溜，也不管草丛扎不扎，整个人跳进了草丛：“皇姑奶奶，你烧我衣服做什么？”

巫憬憬道：“我没烧。”

暮钦晋道：“那您把外衣还孙儿吧。”他把孙儿两个字咬的死死的，希望她能够正视下自己长辈的身份，尊重些伦常。

巫憬憬道：“我要穿。”

暮钦晋道：“您自己的衣服呢？”

巫憬憬道：“烧了。”

暮钦晋气道：“您烧自己衣服做什么？”

巫憬憬也有点不耐烦了，皱眉道：“我没烧。”

暮钦晋道：“那，这是何原因？”

“你好烦。”巫憬憬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暮钦晋抽了抽嘴角，心道，你把别人衣服烧了，还不让人问两句？

巫憬憬道：“奉身符烧的。”先烧了她的，再烧暮钦晋的，她只来得及抢救出了这一件外衣，其余都烧光了。符箓是有自己的灵性的，当它发现自己如此珍贵的一张符箓，竟然只是被用来洗澡，它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它生气了！反噬了符主。

暮钦晋欲哭无泪：“皇姑奶奶，那我怎么办？”

巫憬憬瞅了暮钦晋一眼，默默离开。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递给暮钦晋一件东西。

暮钦晋接过一看，无语——招魂幡。

用招魂幡遮羞？

眼前这个小女尸如何想得出来？

这也太不敬死者了。

暮钦晋对着招魂幡拜了拜，虔诚道：“多有冒犯，切莫介意。”他将招魂幡恭恭敬敬插入一旁的土里，讨好着看向巫憬憬：“皇姑奶奶，能再帮孙儿找找其他遮蔽物吗？”

巫憬憬不满道：“这块够大，上等丝绸。”

暮钦晋叹了口气，诚恳地望向巫憬憬的眼睛：“可它是招魂幡，怎能，就好比，我们总不能拿棺椁当板凳坐吧。”坐逝者脸上，多不合适。

他望着巫憬憬的眼睛，巫憬憬冷冷回望他，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暮钦晋忽然懂了——好的嘛，在眼前小女尸眼里，棺椁就是可以当板凳的。

“总之，”暮钦晋也有些恼了，“招魂幡是不行的，皇姑奶奶求您了，再帮孙儿找一下。”

巫憬憬看了他一眼，又认真嫌弃道：“你好烦。”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手上折了两片巴掌大的芭蕉叶。

如今夏尚远，芭蕉叶还没长个。

暮钦晋默然看着那两片巴掌大的芭蕉叶——这点小东西到底能遮蔽什么。

暮钦晋再次看向巫憬憬：“皇姑奶奶，要不，孙儿给您跪下吧。”

巫憬憬将两片芭蕉叶丢他脸上，再次转身离去。

这一次她回来时，带来了一大枝紫藤花，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最后一次，爱要不要。

暮钦晋叹气，得了，紫藤花就紫藤花吧。

他接过紫藤花，挡在自己腿前，变扭道：“皇姑奶奶，您走前面。”

巫憬憬走在前面。

走到温泉时，暮钦晋想到什么，转身走近温泉，径自去寻他那把伞。那是一把很大的丝绸伞，他将伞面拆下来，围在自己腰间，终于勉强找回了一点七零八落的体面。

巫憬憬看看他黑漆漆的伞面，再看看被他扔在地上的紫藤，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明明她摘的紫藤花更好看。

暮钦晋不想她的视线再围着他打转了，假意咳嗽两声，道：“这琴音倒是好听，无人而能自弹，当真稀奇。”

琴音？！

巫憬憬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他如何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