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顾北庭、赠艾等人留在诅楚,暮钦晋一行人再次出发了。
如今已经到了融江主干流域,一行人不再坐马车,向融郡郡守要了艘中等大小的船。太子巡视,郡守自然是相陪着来了。虽然是个不得宠的太子,但他也是一个边远郡域的郡守,心气平得很,对暮钦晋礼遇有加。
同等规模的船里面,暮钦晋他们的船是融郡里面最好的了,但船速却并没有比普通的船快,因为一路上沐清臣一直站在船舱外,遇到他感兴趣的地形地貌就会停船,上岸探索。
前方是一座呈菱形的平整山顶,其东侧悬崖高约一百五十丈,从山顶直下融江;西侧悬崖高约三十丈,通往山顶的路极为险峻,远望似蛇行。
郡守朱金关从船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官吏手里捧着祭祀用品,走向沐清臣,神色没有之前的谄媚,显得庄重肃穆:“沐大人,依着融郡的风俗,朝廷船只经过融达残镇战魂崖都必须靠岸祭拜。”经过了一日半的相处,他已然知道这一行人里面虽然有着个太子爷,但真正管事的却是这位侍郎。
沐清臣脸容肃然,看向那孤独立于融江岸边,两头都无连接的孤崖:“这就是战魂崖?”
一听到战魂崖三字,船上的人都肃然起敬,露出敬佩的神色,唯独沐清臣的眸光里暗隐着悲悯。
这里有着南燕历史上最悲壮的一战。
在这里长眠的是南燕的第一战魂。
南燕大将军萧衍的伯父,萧榭歌。
一个曾经有望带军北上,收复北燕的天降武曲星。
南燕北燕原同属于燕国,是一百年前才一分为二的,分界处正是融达。那时的融达上面还没有城镇,那时的战魂崖也不是一座孤崖。它与融郡沿线的山脉是绵延一体的。南燕北燕达成和平协议后,南燕便依据协议驻军融达,试图依仗融郡这一带的悬崖天险守护南燕。却不料四十年前融郡发生地震,融达一带的山脉倾塌,融达左右两侧各出现两道缺口,北燕趁机侵犯。融达告急,融郡告急。可偏偏融郡的地震将多处官道堵住,能走的只有水路,而船只却非常有限。
当时守卫北疆的大将军萧榭歌收到战报,将所有的船都用上,带了一千精兵赶来增援。那一千勇士连同原先驻扎在萨达的六百将士,分兵八百,各守一处缺口,依仗萧榭歌宁可舍弃五百将士也非得带上的新式火炮,与北燕七万精兵强将相抗衡。
那一场战斗是如何的惨烈已无人得知,融郡的人民只记得融达处融江两岸炮火不绝,鬼哭狼嚎不断,融达的天空是灰色的,偶尔有金红色的炮火刺穿黑色的灰云,而融达过后的融江水是鲜红的。
七天七夜。
在融达最后三十七人倒下前,南燕三万精兵终于赶到。
谁都不曾想到,区区一千六百人,能将七万人堵在缺口之外整整七天七夜,甚至,还不止——若是援兵还不至,即便只剩下了三十七个人,他们还能守住,一定能!
“吾稳之,尔等速清官道。”这是萧榭歌出发前留下的话,他用他的生命实现了他的承诺。
三万人。
他们终于赶到了,可是他们却失去了他们的大将军。
三万双眼睛在哭泣,三万颗灵魂却在燃烧!
这是他们大将军宁死亦不退半寸的土地,他们同样誓死不退!看着他们万箭穿心犹自岿然不倒的将军,南燕的将士们在那一刹那都觉得他们的大将军并没有死,而是把他的战魂分散,洒落到每一个南燕儿郎身上,给他们勇气,给他们力量!
冲!
那一战,南燕胜!
以两万人的代价,南燕将士击退了北燕七万人。
南燕暮君原本是想将萧榭歌的尸骨送回京畿的,但萧家拒绝了——萧家的将领从不抛弃他们的兵,活着时是这样,死了也是。萧榭歌醉心军事,已过而立之年却未娶妻,连通房丫头都没。他死后,萧家便将萧衍过继给了他,萧衍亦不负伯父的英名,率领萧家军成为南燕坚实的屏障。
每一年的六月十六日,南燕的人都会自动自发的过来祭拜。其中有一批人特别显眼,他们的须发大多都已花白,他们的牙齿已经掉光了,眼睛或许看不见了,耳朵或许听不清了,但是即便老得骨头都松了,他们的背比笔杆子还□□,即便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他们的步履亦要稳实有力!
一开始是浩浩荡荡的一万人,列着整齐的步伐一起行军过来。
后来局势稳定,他们年岁也大了,三三两两的退役了,天南海北地寻到了自己的家。有些过得富裕些,有些一生潦倒,但不论是香车宝马过来,还是风餐露宿过来,每年的六月十六日,他们都会出现在这里。
几十年过去后,剩下了几百人,都已经老得跨不上马,抱不到刀,再过来时就会笑着给自己选地方,纷纷抢着要离大将军近一点。这个玩笑开了口的第二年,果然有好几拨黑发年轻人抬着款式不一,风格各异的棺木赶来,将他们埋在了选好的地方。那些活着的流着泪笑骂:“真是鬼灵精,好位子都给你们抢了,我们来的时候都得边角旮旯了。”
再然后,一些十几年前,几十年前的棺木也陆陆续续给抬了过来。那些抬棺木的人有些头发也花白了,喘着气给自家老爹挖新家,笑着说:“爹,你先在这住几年,要是想娘了,或者想俺们了,俺再带您回家。”
再然后,山上的坟头一年一年的多起来,那群白发老人组成的祭祀队伍却一年比一年单薄,千余人、百余人、几十人……
若是有人数一数,会发现,战魂崖上的坟,大约有三万一千五百多座了。
按着惯例,途经融达的南燕船只只需要在山脚祭拜即可。暮钦晋却当先沿着险峻的山路往山顶走去,太子爷出发了,其他人自然要跟着。
山路上,五六个须发洁白的老汉挺立着脊背向上攀登。
暮钦晋走上前问道:“老人家可是萧家军?”
一个老者看了看暮钦晋等人,冷哼一声道:“老夫却是萧家军,尔等可配称燕吏?”他说的是燕吏,而非南燕官吏,显然是在嘲讽南燕贪图安逸,偶且在这东南一角。
朱金关大喝道:“大胆,你可知……”
暮钦晋摆手打断了朱金关的话,叹息道:“今日之南燕,却有愧于萧家军。”
那老者见自己的怒言竟被眼前青年平静接受,愣了愣,倒是不好再说什么。
走在队伍后面原本陪着巫憬憬的郭燃文一听是萧家军,就跟只麻雀一样一跳一跳飞了上来,一路上还跟山上的野猴一样搜刮自家兄弟的吃食和酒。他抱着一堆吃的喝的,直接越过自家太子爷,跳到那六位老人家面前,眼巴巴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老前辈,你们一路过来应该没好好吃上饭吧,来,先吃点,等会儿下山,我做东,我请大家大吃一顿。”
这些老者衣衫褴褛,风尘仆仆,显然一路过来并不容易。其实,若是他们愿意,萧府一直是为他们提供前往融达的旅费的。但他们知道萧家的钱本就不多,大头又都用在了照顾伤残士兵和将士遗孀上,是他们要来看他们的将军,自然能自己挣旅费。是以,他们一路上是打着小工过来的,如今年岁大了,小工也不好打了,便省吃俭用着过来。
但他们虽然无银两,却有傲骨。
老者严正拒绝:“无功不受禄,不必了。”
郭燃文为难地看向老者。
暮钦晋笑道:“老人家,这位亦是萧家军后人,这些吃的,就当他孝敬他祖父的兄弟的。”
郭燃文“啊”了下,随即点头如捣蒜:“是了,是了,我爷爷亦是萧家军。”
后面的若讷小声问云既异:“云大人,我记得郭大人是孤儿吧。”
云既异笑道:“既然是孤儿,那保不齐就是萧家军的后人,你说是不是?”
“啊?”若讷茫然。
老者狐疑道:“令尊祖父是哪一位?”
郭燃文挠了挠头,偷眼看暮钦晋。
暮钦晋指着战魂崖,冲着朱金关笑问道:“朱大人,郭大人的祖父葬在何处?”
朱金关心道:合着你们这帮家伙骗人都不打草稿的。他脑子飞快运转,抹了抹汗道:“在正南边第一千九百三十座坟,郭誉扬郭烈士。”幸好他虽不是什么能吏,但对萧家军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对这些坟亦是年年都有过来视察修缮,还能记得里面谁姓郭。
老者道:“嗐,原来是小郭的后人。”
另一老者道:“不对呀,小郭战死的时候尚未成亲呢。”
这回不用暮钦晋和朱金关帮忙,郭燃文立刻道:“家里心疼祖父无后,将我爹爹过继给了祖父。”
“原来如此。”这群老者一下子对郭燃文热情起来了,毕竟,正常人谁也想不到会有人一时兴起乱认爷爷的,当先的老者介绍道,“老夫叫方金耀,这几位分别是王林广、马长有、刘兴文、李家发、刘岐。”
李家发笑道:“嗐,这得怪将军,他成亲不积极,导致我们萧家军光棍格外多,临死了,还得靠族里过继才能保持香火。”
方金耀道:“那你待会儿当着将军的面说他。”
李家发道:“我……我说什么呀。”他看了眼远方的江对岸,叹息道,“将军,将军那是有伤心事的。”
萧榭歌的墓并没有特殊之处,与其他将士的墓碑一般大小,一般材质,只是位置处于所有将士的最中间。若真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他墓碑旁种了一小簇紫罗兰,淡淡的紫色花朵,在这群铁骨铮铮的碑林里显得分外娇荏。
暮钦晋祭拜完后,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之后是沐清臣,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同样说了两个字:“何必。”
萧榭歌可是郭燃文最崇敬的人,好不容易等前头两位爷祭拜完,他立刻抢上前去烧香,磕头磕得砰砰响,石板上都留下了鲜血。云既异还在那边翘首等着祭拜呢。
暮钦晋也不阻拦郭燃文,由着他在偶像面前献红心,他的目光搜寻着巫憬憬,却见她正背对着大家,眺望着江对面。
顺着巫憬憬的视线,暮钦晋眯起了凤眸,他走近巫憬憬,低声道:“那座石屋的窗户似乎正对着这里,看那屋子的样式,该是四十年前的风格。”说完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这才想起来听他说话的人是巫憬憬来着。而原本站在他身侧的巫憬憬,此刻已经跟他拉开了一丈距离。
倒是融郡的郡守朱金关,一直小心留意着太子殿下的需求,立刻凑过来介绍道:“对面那座石屋住着一位老婆婆,没人知道她在那里住了多久,有人说五十年,有人说六十年,也有人说一百年……她从不与外人交流,亦极少出来。倒是每年六月十六日,那些祭祀完萧将军的老兵,会去石屋坐一坐。”
“如此说来,她或许与萧将军或者萧家军有关了。”暮钦晋收回目光,“既是与他们有关,就给她最大的自由,若是她在生活上有难处,朱郡守多多照拂就是。”
朱金关连连点头称是。
祭祀完后,一行人给郭燃文留了一只快舟,便继续赶路。郭燃文在宴请了几位便宜爷爷后,亦乘坐快舟追了上来。追上后就舔着脸非要暮钦晋帮他想办法,他要做郭誉扬货真价实的便宜孙子。
下属这点要求暮钦晋自然满足,大手一挥就把这事交给朱金关了。朱金关深深觉得这位出质八年的太子殿下和他的属下都太不靠谱了,哪有人虽然出个门就能顺便把祖宗都换了的。
大约又行了一日的功夫,这一次却是暮钦晋喊停。
船再度靠岸。暮钦晋进船舱,找到自从那一夜后就与他们这群授受不亲的雄性生物保持最远距离的巫憬憬:“跟我出去一趟。”
没有回应。
暮钦晋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开心果,朝她身上丢去。
巫憬憬迟疑地望着他。
暮钦晋翻了个白眼:“我与你保持一丈距离,成了吧?”
巫憬憬犹豫了下,起身跟着暮钦晋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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