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殊途，咫尺天涯。

暮钦晋不知该如何宽慰，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的河边并列三株白玉兰，花朵茂盛，如堆云积雪、河畔生香，暮钦晋走过去折下一枝玉兰花递给巫憬憬：“好看吗？”

巫憬憬抓着玉兰花，想到了第一次见杜辞。

那是春天将到未到的时候。

那时候她尚小，第一次无师自通了冥行术，她不懂自己怎么就能破开土钻了进去，也不懂自己又如何从土里钻出来，只知道当自己从土里出来时，看到一个像神仙般美丽的男子。

他穿着一袭玄青色的长衫，漆黑的长发未束冠，只是用一条同样漆黑的带子扎了扎，披散在漆黑的长衫上，高华无匹、冷色无双，立在他一旁的是一棵千年古玉兰树，原本这冲入云霄的玉兰花定能让人震撼惊叹，可因为他站在一旁，竟如地上的婆婆纳般平凡无奇。

他正在观赏这株初开的玉兰，对她从土里出来的行为一点都不讶异，只是折了一枝玉兰递给她：“你来的正好，这花刚开。”他说话淡淡的，用疏离的语气说着似乎有些熟稔的话。

她小小的手捧着大大的玉兰，广白色的玉兰晕开一滴一滴的赤红色，她茫然，伸手抹了抹嘴角，手也变成赤红色，再然后，天变成赤红色，又马上变成黑色。

她要摔倒了，她似乎摔进了一个冰冷的怀里，淡淡的龙脑香气。

等她醒来时，已躺在略带龙脑清香的大床上，她抱着被子努力嗅嗅嗅，很喜欢这个味道。

神仙般好看的男子坐在她床前圆桌旁，玩弄着火焰，他手指轻轻挥动，火焰便如琴弦般被他拨弄，茶壶在火焰上“嘟嘟”喷着热气。见她醒来，男子熄了火焰，执起茶壶。

她想说烫手，可他却拿得稳稳的。

他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她接过茶杯，明明滚烫的茶水，经过他的手已然变得温和可入口，她毫无怀疑，小口小口喝完，仰头望他。

男子取回她手里的茶杯，淡淡笑：“你可唤我杜辞。”他笑着，却依然很疏离，冷色无双，无法亲近。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杜辞”两字代表了名满苍暮的仙师，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神权，她只知道杜辞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

杜辞说她初次使用冥行术，小小的身体负荷不了冥行术所需的灵力，才会吐血昏倒。杜辞让她安心待下，他教她如何使用巫术。

杜辞给了她一张纸，让她写上“平安”，又让她折成纸鹤的样子。她将折好的纸鹤放入杜辞掌心后，纸鹤便活了，扑闪着翅膀飞出窗子，飞向天空，杜辞说，它去她家报平安了。

他似乎对巫术非常了解，他教了她很多很多。

她问他，他是不是她的族人。

他望着她笑了笑，她便以为他是。

她不太清楚自己跟了杜辞多久，只记得她来时，玉兰初开，她下山时，桂花阑珊。母亲已经接到了杜辞的纸鹤传音，等在南御山下，她想她一定离开了很久，因为母亲见到她后立刻冲上来抱起她大哭一场。

下山之后，她才知道，杜辞根本不是巫族的人，他是悲观的观主，也是道家第一人。一个道家的人，却对巫术了如指掌，教会了她那么多。她觉得有些奇怪，父亲母亲却都觉得理所应当，仿佛他叫“杜辞”，就是所有事情的答案。

但不论杜辞是道家的，还是巫家的，她都喜欢他。

她渴望见他。

日子每翻过几年，当她的巫术遇到瓶颈时，杜辞总会出现，会与她相处一阵子，直到她突破瓶颈。

每一次她突破瓶颈那一日，便是他翩然离去时。

她望着他越走越远，从不回头。

他教了她很多很多，可他依然是疏离的，仿佛他不过是她的一场机缘，再无其他。

雨越来越大了，化作一颗颗漆黑的琉璃球，在众人的油纸伞上蹦跳。

寅时将逝，卯时将至，也不知该说天太夜了，还是天太早了。

一切都还是静默着，不少人倦了。

众人开始陆陆续续离开，热闹固然好看，可生活并不容易，明日依旧是辛勤劳作的一天，再好看的热闹都不如饱饱地睡一觉。

祝昭没有撑伞，雨已将他淋透。雨水将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打得更白，漆黑的长发贴在脸上，像落难的神祇。

杨竹予的脸色更白，她的躺椅上架着雨幕，方才上官丹青亲自将她湿发擦干了，又拿了一床小被盖在她身上，若不是这番处置，如今她可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上官丹青安排妥人手回来时，给杨竹予带了一只暖手炉，他将手炉放入杨竹予掌心。

杨竹予推拒，上官丹青道：“拿好，自虐或许会让你心里好受些，可若是不能活到沉冤得雪时，你那些苦岂不是白吃了。”

他的语气有些冲，杨竹予愣了愣，接过他的手炉，轻轻道：“大人，我的家人、族人，他们会来的，一定会的。”

上官丹青道：“抱歉，杨小姐，我不该如此说话。”

杨竹予摇摇头：“无妨。”她知道他在担心。

她将手炉放入怀中，紧紧抱着，轻轻道：“大人，手炉很暖，多谢。”若是可以，待她死时，就拿这只手炉陪葬吧。

上官丹青道：“我命仆人吊了参汤，等此间事了，我……”

这时，西边传来骨碌碌的车声，一只九头鸟在天空中徘徊，很亲昵地在祝昭上方转圈。

人群热闹起来：“哎，回来了！”

“快看，那是之前飞出去的那只鸟。”

“是啊，我记得飞出去了四只，怎么才回来一只。”

“回来一只也行啊。”

“这鸟飞出去的时候像只九头凤凰，怎么回来时，变成了一驾鸾车？”

“现在巫师要做什么？”

祝昭手指翻飞，嘴里念念有词。

九头鸟从天空飞落，飞向他，在快要碰触到他时化作一张张符箓。

符箓围着祝昭转圈圈，转了七七四十九圈后，排作一排，飞入西边的火盆，蓝色火焰轰然烧高。

一只手从覆盖在尸身上的白布里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