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月青在看到萧显身影的瞬间,整个人僵住了,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呵呵。”他低骂一声,一个钟楹还不够,在这种鬼地方,他竟然还能遇到萧显。
萝卜开会!
萧显时他学会望气后遇到的第一个诅咒。人的运气是守恒的,没有谁会绝对倒霉,就像柳青梧曾向自己讲述过“蒙尘”倒霉的几年,被锁住的气运不会流走,而在日后加倍返还,这是正常的,合理的,起起伏伏才是人生常态,这时候不顺那里会补足,这个定理也生效于他,偃骨出身,修行天赋极佳,但受限许多,认知上又存在着可以说是天赋也可以说是缺陷的不同。
但这种起伏独独不生效于萧显。
天道之子,气运冲天。即便自己一向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但他第一次看到萧显的时候,看着那和谐的东升的紫气,还是觉得人生怎么会这么离谱。如果这个世界是剧本,那萧显绝对不是什么莫欺少年穷忍辱负重逆袭流大男主,而是一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顶级龙傲天。
这种买彩票能成为百万富豪,躺平都有机缘上门,就像现在,同为术士但莫名其妙逃脱山的规则有了护身符和进山令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欠揍的、玩世不恭的姿态,人生中最大的不顺也许就是被羡慕他的人瞪过几眼。让裴月青这种并不会嫉妒周围人,同样也是天之骄子的少爷都会觉得,命运真不公平。
在他身边,所有人都像配角一样。
怎么萧显也来了...就说进山前总有种隐隐不妙的感觉……
精心策划的闹鬼,眼看就要收官,萧显来这一下,直接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集体恐惧给冲散了。
人算不天算,你不能跟男主角比。裴月青调理着自己,憋屈地躲在石头后面。就在这时,他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是钟楹。
钟楹正侧着头看他,那双总是带着玩味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裴月青生闷气的脸,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规则。
裴月青明白钟楹的意思。规则要求他从“见到下一个人开始”遵守。萧显在的话,很难不察觉到他们,大概率已经成为了“下一个人”,但不说萧显,刚才毕竟有人对他扮演的鬼影尖叫,也许也算见过面,出于保险,他应该……
钟楹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脸上的笑意加深,无声地催促着。
刚才随便恶心对方还好,现在人家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裴月青咬着后槽牙,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面向钟楹。
别看我行吗?他先是努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接着眼神飘忽地看向旁边。最后,才是极其不情愿地,用一种带着点奇怪尾音,但语速和语调都努力维持着平日冷淡感的短句,对着钟楹说道:
“哥哥,我知道……”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钟楹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真听话,阿青。”
…想死吗?裴月青觉得一股血冲上大脑,强忍暴打对方的冲动,他在心中默念着任务要紧任务要紧,飞快地移开目光,看向下方营地,仿佛刚才那声称呼只是谁的幻觉,裴月青用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说:“麻烦。”
“哟!这不是裴大少爷和钟公子吗?躲这儿看戏呢?”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的少年音从下方传来。
裴月青和钟楹同时转头。
萧显不知何时已经溜达到了他们藏身的巨石下方,正仰着头,双手插兜,一脸好奇的表情看着他们。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一出生就成了大事件的偃骨,被他视为唯一能与自己同行之人的裴月青,刚才对着钟楹叫了声哥?虽然裴月青立刻恢复了那副惯常冷淡的模样,但萧显确信自己没看错。
这可比刚才那些破布条和幻听有意思多了。一股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爽悄然滋生。
这小裴社交时的乖巧体贴通常只在对向上和向上时出现,比如哥姐和弟妹。对待同辈除了答疑解惑,一向寡言不施舍多余的眼神,包括自己,都只是淡淡的招呼!对比那些想依仗他的显得太过于不关心,太过于特别……虽然裴月青确实有这个实力。但他现在,居然对着钟楹这个半妖叫哥?凭什么?
“你们这是在玩什么新花样?”萧显的声音带着促狭,目光在裴月青强装的冷淡和钟楹的笑容间扫视,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角色扮演?cos石头?钟公子好福气啊!能叫裴大少爷陪你。” 他故意把好福气三个字咬得很重,眼神在钟楹脸上瞟了瞟,带着点阴阳怪气。
福气你爹,裴月青内心咆哮,面上却只能维持冷淡。人啊,面对跟自己差不多的同龄人,总有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微微颔首,惜字如金地打了个招呼:“萧显,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萧显压下旺盛的好奇心和不爽,语气轻松,“刚才那些异象虽然被我顺手解决了,但源头没找到,保不齐还有后手。”
看向钟楹,萧显的目光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二位躲在这儿,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吗?还是在玩什么特别的游戏?”
钟楹恢复温润的笑容,眼底愉悦未散:“萧兄说笑了。我们也是刚到,恰巧看到萧兄出手。”他自然地侧身,仿佛在保护裴月青,故意用亲昵的语气补充道,“阿青胆子小,被刚才的动静吓到了,我陪他在这里缓一缓。”
感受到手下裴月青瞬间绷紧的肌肉,钟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胆子小?”萧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其实这话裴月青自己也有点绷不住,于是萧显夸张地挑了挑眉,“裴月青?胆子小?钟公子,你这玩笑开得可有点大啊!我们裴大少爷什么时候怕过……”他话没说完,忽然凑近一步,几乎要贴到巨石边缘,低着头,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盯着裴月青的眼睛,“小裴,你刚才是不是真叫了钟楹‘哥哥’?也叫我一声嘛,我也长你两岁。”
真他妈让你听见了哈,裴月青后退一步,声音冰冷:“说什么呢,你有病吧!”
萧显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反而更来劲了,嬉皮笑脸地说:“哟,生气了?只是开个玩笑,不过……”他摸着下巴,眼神在裴月青和钟楹之间来回扫视,语气酸溜溜的,“钟公子,看来你跟小裴关系不错啊?都能让他叫哥了,裴阙知道自己弟弟在外面还有位好哥哥吗,真是让人意外。”
谁跟他关系不错,无视萧显的阴阳怪气,裴月青想着,这大哥神经病犯了现在情绪高涨,没工夫注意别的,正好趁机搞一波事。他的目光锁定下方营地,集体恐惧被萧显冲淡了,但还没完全消失。
无视萧显那欠揍的表情和钟楹看好戏的眼神,无视他们又开展一轮奇怪的对话,裴月青佯装气急了转过身,再次掐诀。
“呜呜呜……妈妈……妈妈……”
孩童哭泣声幽幽响起,仿佛就在篝火堆旁!
“啊——!鬼又来了!”
“救命啊!”
“大师也被抓走啦!!”
营地再次炸锅,恐惧因萧显的消失而更歇斯底里。
萧显脸色一变,立刻转身,但嘴里还不忘嘀咕:“啧,又来?没完没了了是吧?”
“大师回来了啊!大师往回走呢!”他大声说,试图安慰众人,迅速飞身上前探查情况。
就是现在!
裴月青指尖一弹!红色火星射向营地外围——普舍罗那盛开的地方,替身木偶瞬间燃烧,气息升腾。
成了!
不过如此。裴月青心中一松,嗤笑一声,转身欲走。
“裴月青?”虽应对哭声,但替身燃烧的波动被他捕捉,萧显皱着眉问:“你搞什么鬼?!”
裴月青身体一僵,你别跟我对话呗。差不多也该恶心他一次了,不是,遵守规则一次,否则突然被山神压着跪倒地下吐血是不是有点难看,他深吸气,在萧显凌厉目光下,在众人四散奔逃向这边的对视,他张开嘴,突然觉得对这这张脸喊哥其实比对钟楹这毒物喊更让他难以接受。
非要选一个,他叹了口气,转向钟楹所在的方向,哪儿去啊,怎么要溜,他的眼神带着被屡次打断的烦躁和不耐烦,用一种带着点委屈但语速偏快的语调说:“哥哥,怎么不等我?” 说完,他根本不给萧显反应时间,身影一闪,隐入黑暗。
“裴月青!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萧显回头,只余树影晃动。他站在原地,看着混乱营地和裴月青消失的方向,脸上的戏谑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困惑,被无视的不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靠!这家伙……跑什么跑?还有,他又叫钟楹哥哥,他绝对叫哥了吧……” 萧显一脸郁闷,小裴吃错药了,还是这俩人私相授受,裴月青喜欢男的?钟楹给他灌了什么**汤?看向对方消失的方向,以及不知何时也不见人影的钟楹,萧显眼神复杂。
*
在穆将军洞所在的山坳边缘,月光下,巨大的深坑如同山的伤口,吞噬了残破的庙宇。土腥气混杂着冰冷的妖气,以及封印崩解的残迹,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钟楹背身而立,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寂寞。
受限太多,刚刚定到位置,找过来的裴月青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深坑,瞬间了然。钟楹的同行、沟通山神后的取血……所有线索串联,指向面前这座早已香火断绝、只剩断壁残垣的穆将军庙。
而它现在消失了,不是倒塌,不是损毁,是彻彻底底的消失。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仿佛被无形巨手硬生生挖走的深坑。坑底散落着腐朽的木梁、碎裂的砖瓦,以及一些分辨不出原貌的碎片。
想起他无比自然地提出同行。想起自己沟通山神后吐血时,钟楹那看似关切、实则精准取血的喂血动作,想起他忽然离开……
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穆将军庙消失”这个结果瞬间串联起来。
怪自己太聪明。
一个尘封的、关于钟家起源的模糊传闻浮上裴月青心头。钟家并非纯粹的蛇妖血脉,这并非意味着他是人妖结合,而是血脉本身不完全。其先祖,据说是被某位以斩蛇闻名的将军所斩杀的妖蛇,这穆将军庙,留存的不仅是斩蛇的功绩,更是一座禁锢其后裔血脉力量的封印。
钟楹的目标,也许从来就不是什么普舍罗那,也不是为了周允,更不是什么担心自己。他需要的是彻底摧毁这座庙宇,释放被镇压的力量,并为家族报仇。
而自己蕴含着偃骨气息和与东山意志短暂交融力量的血,也许正是对方顺利达成目标的关键。换而言之,有些事情半妖做不到,斩蛇人对蛇有着天生的压迫力,但偃骨是超脱人的,自己受制于规则的进山令,而钟楹接近穆将军庙的钥匙也正是自己。
好一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的算计。利用表亲关系接近,利用裴家的委托混入东山,利用自己的能力和危机时刻获取关键媒介,再利用萧显的出现制造脱身时机……
时势造就英雄呀!
裴月青扯了扯嘴角,缓步上前,脚步声在寂静的山中格外清晰。
“好手段。”
声音平静无波,但像在讽刺。
钟楹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那张总是带着温润笑意或玩味神情的俊美面孔,此刻只剩苍白,他的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目的达成的释然,还有一丝被裴月青直白、平静地揭穿算计的狼狈。
衣裳沾了血,显然短时间内毁了这座庙也受到不少反噬,现在的状态也许裴月青动动手指就能杀了他。
钟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你都知道了。”
“又不是傻子。”裴月青走到深坑边缘,垂眸看着坑底的狼藉,“与其给我血,不如说趁机取走我的血,用来做破除这庙宇封印的引子,对吧?”
“穆将军斩蛇,即便香火稀缺,但庙和阵法存在,后裔便会受制。毁了这庙,断了这香火根基,你钟家的血脉限制才算真正解开。”
钟楹的瞳孔微微收缩,裴月青的推断分毫不差。他没想到,对方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能将所有线索串联,直指核心。
“是。”钟楹没有否认,坦然承认。他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带着自嘲,也带着一丝疲惫。
“钟家世代背负这枷锁,穆将军庙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剑。我别无选择。”
“好一个别无选择。”裴月青轻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情绪,他说:“我都要怀疑周允上山,被魇住,有你的唆使和暗示了,达成这种程度的天时地利人和,筹谋了很久吧?”
钟楹看着他,眸色很深:“我提醒过你,帮你,不是因为你偃骨……”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我喂你血,是真的想帮你缓解痛苦。取血……是顺势而为。”
裴月青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绿湖般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
“不错,顺势而为。”裴月青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是我也会这么做,我们之间从来就是如此。所以——”
裴月青的声音异常平静:“两清了,不怪你。”
预想中的愤怒、质问、甚至拔刀相向都没有出现。裴月青平静得可怕。这种了然和无谓,却比任何愤怒都更让他感到茫然。
他忽然觉得自己第一次认识裴月青。
不是在他面前言笑晏晏,即便后面产生分歧,躲避着他依旧能展露真实生动的情绪,恐惧厌恶都很明显的,像孩子一样的裴月青。
这种伴随着早慧的平静,理智上限权衡利弊,或者从未期待所以原谅,作为解决问题的人,作为裴家的偃骨,进入工作状态的裴月青。钟楹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面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多少被利用的生气,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到此为止的疏离。
他心底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是在漫长算计中,也曾因为对方强大而产生一点欣赏。在喂血瞬间,也曾因对方一惯铤而走险,不在乎自己不在乎疼痛而闪过的一瞬的心软。即便同样受到限制,裴月青也绝非需要谁的庇护才能如鱼得水,但都没有现在使钟楹清楚的意识到,裴月青本身是独立的,不易亲近的。
只是一起走了一段路,却并非同行。看吧,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你,他甚至没有要你解释。
钟楹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翻涌的、从未有过的陌生涩意。他缓缓地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
“嗯。”他看着裴月青的眼睛,补充道,“两清了。”
裴月青得到了答案,再次扯了扯嘴角,带着点说不出的意味。
“呵。”他轻笑一声,不再看钟楹,也不再看那片埋葬了过往恩怨的深坑,利落地转身,朝着下山的路走去。夜风扬起他的衣角,背影清瘦却挺直。
“走了。”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平静无波,“和你合作挺愉快的,以后有机会很多事可以直说,也许我会帮你呢。毕竟都是同学,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好。”
钟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山路尽头。
他低下头,看着手心紧握着,裴月青鲜血凝结的珠子,曾紧贴在他心口,随同他打破封印,去掉半妖的血脉限制,达成能与这群天之骄子比肩的入场资格。迟了十多年的入场资格,这一天终于到了,但他又似乎失去了什么。
没有人喜欢被算计,他想了千种万种裴月青发现时向他道歉的方法,但没想到裴月青希望做回陌生人。钟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
钟楹转过身,朝着与裴月青相反的方向,身影一晃,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无边的夜色之中。
东山的风,呜咽依旧,卷起深坑边缘的尘土,将最后一丝血腥气彻底吹散。闹剧落幕,算计得偿,只余头顶的月,寂寥无声,静静的,照射着两个从未真正相信过彼此的人,流露出曾有若无的一丝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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