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椅子上实在很难捱,织布衣物一直摩擦我的胸口。迪尔在一旁埋头苦学,“蔷薇”连着写了二十遍,布满雀斑的小巧鼻尖沁出细汗,眼神中透露出无比的专注和认真。
不得不说,迪尔的进步飞快,那本识字字典已经学完三分之一。他的脑袋转得很快,在别人认为困难的字音,他却很容易读出来。
可能是常年在海上,动笔的次数不多,他的字倒更像画画。
莫名的,我想他这样算不算有“绘画天赋”。哈德船长的白衣服应该被涂得很好看。
其实,我还真想象不到在现在这么乖巧的迪尔,以前会那么调皮。
“希尔多哥哥,你为什么笑?”迪尔睁着他圆溜溜的单纯的眼睛看着我。
我勉强止住笑意,轻轻地揉了揉他柔软的金发,“是谁和你一起把哈德船长的白衣服绘出画来的。”
迪尔先是羞耻地红了脸,又好像是是想到什么,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眨眨眼,眼睫低垂,似乎有些悲伤地说,“希尔多哥哥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多久的事了。”
他沉默了一会,眼泪忽然决堤似的涌出来。
我不知道如何触动了他,慌忙用纸巾揉搓他的脸,好久他才止住了泪。
“抱歉…抱歉,希尔多哥哥。她好像成了一个秘密,我们没有她的相片,只记得她有和你相似的面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隐瞒她的存在,不是我要不提及,但她好像成为了一个禁忌…”
他用力吸吸鼻子,鼻尖红红的,显得很可怜,“维斯娜姐姐,我还记得她的名字,但是快忘了她具体长什么样子,她的来历,她的去向…”
我心疼地把他拉到我的怀里,懊恼自己的多嘴,我决心不在迪尔面前再提起这件事。
我猜想这位维斯娜小姐大概也是白鲸号的船员,但由于意外离开或是已经不在人世。
联想到与我相似的面孔以及迪尔优良的中文基础,我推测维斯娜小姐也是个中国人。甚至于她还可能是我认识的某位。
迪尔继续伏在笔案上,鼻子还一抽一抽的。我的胸襟被他的泪水浸染,留下两个泪洞。
我对别人的悲伤记忆不感兴趣,尤其是能勾起当事人眼泪的。迪尔哭的那么可怜,我就更没兴趣询问了。
临走时。我看着他扭捏着身子,就轻声问他怎么了。
我看见那颗圆脑袋转了转,埋在我的腰前。他抬起头,一双圆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希尔多哥哥,我真的好喜欢你,你对我很好。”
他直接袒露的喜爱让我的内心变得无比柔软温暖,我一直都觉得孩子真诚的喜欢比什么都纯洁、珍贵。
我认真地亲亲他光洁的额头,“我的好孩子,我也喜欢你。”
迪尔离开了,房间里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我喜欢寂静,寂静是良药。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迪尔的缘故,我又想起我的妹妹。比起父母,我对妹妹的相处更多,我曾经无比期待她结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生活平淡,但是美满。
我角色的缺失会给她带来什么,她才十五岁,我为什么会做这种决定?不是明知道不可能回来吗?临走的时候,她穿了一件什么样子的衣服,我记得是蓝色,还是青色?
她的头发变长了吗?我记得她很爱护自己的头发,不肯去剪,要留到很长很长。
我的头一时剧痛难忍,像是一双无形的双手在拼命撕扯我的思绪。奇怪的记忆混杂缠绕在一起,织成错综紊乱的图案。
妹妹背对着我,静静地趴在窗边。
我隐隐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似乎长出了蠕动的肉芽,兴奋地相互触碰缠绕。它们拉扯出蚀骨的痒意,我止不住地干呕,还带着一种干渴、痛苦。
我拼命地咳嗽,眼睛却死死盯着窗边的妹妹。房间的墙壁变得陈旧,陈设也透露着年代久远,破败、死气沉沉,像是早就沉入海底,被蒙上了古老的死寂,又像是在海上漂泊百年,漫无目的地寻找不知名的印迹。
我用力掐住脖子,指甲勒住皮肉,勉强止住了令人恐怖的痒。
我吐不出话来,踉跄几步向前,用另外一只手想去触碰她。我和她好久未见,我说不出多久,像是一个世纪,是日复一日的漫步和等待。
一时间,我看不清她是什么样子。头发变长又变短,衣服的颜色款式变化,似乎只在一瞬间。
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她被风吹起的长发发梢时,我的双腿失去力气,跌倒在地上。
迷迷蒙蒙中,我似乎感觉到她转过头低下,不说几句话地看着我,带着冷漠、偏执,甚至说恐怖的气息。
我看不见,但我觉得那不是我想看见的脸,不是妹妹的脸。
我从睡梦中醒来,脊背上沾着一层薄汗。我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掀开被子,打开小灯,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喝。
这是我踏上旅程后,第一次清晰记得梦里的图像。我的手还着颤抖,似乎还记得那难以言说的痛苦的余韵。
外面的天还黑着,我掏出怀表一看。
两点二十分。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和寻常一样,写好记录表,读了会书,洗漱后就上床睡觉了。
书桌上还开着梅尔维尔的《白鲸》,好像是这样。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却做了那么真实的梦。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被压抑的愿望。
我在压抑对妹妹的思念,我不该离开的。
深更半夜,确实容易让人激发自己内心深处的悲伤。
但我一开始不是果断非常地接受了蛊惑,确定自己的死亡的命运了吗,为什么越深入反而不坚定?
我咳嗽几声,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不由得,我的眼睛被桌上的黑壳书吸引。它被夹在 《沉思录》和《洛丽塔》之间,在绚丽的书皮相衬下,它显得更加醒目,那么直愣愣地,海上船上仿佛只有这么一本书。
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出现在我的手上。
我看着它,霎时觉得它像一个活物,在我手上发热滚烫,血液的脉络在跳动,好像和我的心脏同频。
我的心脏,我觉得我好像已经早没有这个器官,它的跳动让我有些陌生。
我抚摸着黑壳书的外壳,轻轻地,带着我从未想过的柔情和怜悯。
我的手指在发抖,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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