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总带着点软绒绒的暖意,透过沈府后花园的青梧叶隙,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沈清梧正坐在窗前整理字帖,指尖刚触到那张谢砚辞批注过的《兰亭序》,就听见阿桃轻快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手里还捏着张叠得整齐的素笺。
“小姐!谢府的小厮送消息来啦!”阿桃把素笺递过来,眼底藏着促狭的笑,“你看,谢公子是不是想你了?”
清梧接过素笺的指尖微微发烫,展开来看,是谢砚辞的字迹,清隽的小楷落在纸上:“明日辰时,备薄茶于寒舍书斋,盼与沈小姐一论诗书,望勿辞。”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梧叶,和她绣在荷包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什么想不想的,不过是论诗书罢了。”清梧把素笺压在砚台下,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可心里的欢喜像藤蔓一样疯长,她盯着那张纸,连练字的心思都没了,满脑子都是明日去书斋的场景——谢砚辞的书斋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像他的人一样,满是墨香?
当晚,清梧翻来覆去没睡好,天刚亮就起身,让阿桃帮她选衣服。衣柜里的襦裙有十几件,她却挑了又挑,最后选了件浅青色的——和谢砚辞常穿的青衫颜色相近,领口还绣着圈细白的梧叶纹,是她前几日特意让绣娘赶制的。阿桃帮她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插了支碧玉簪,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脸颊带着自然的红晕,一看就是怀了欢喜事。
辰时还差一刻,清梧就带着阿桃出了门。谢府在沈府隔壁,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巷子,巷子里种着几棵石榴树,此时开得正艳,火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霞。清梧走得慢,指尖攥着袖角,每走一步,都觉得心跳快了几分——她甚至在想,见到谢砚辞时,该说“公子早”还是“多谢公子相邀”。
谢府的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见了清梧,恭敬地行礼:“沈小姐,我家公子已在书斋等候,请随老奴来。”
跟着管家穿过谢府的前院,清梧发现谢家的院子比沈府素雅些,没有太多名贵的花草,只在墙角种了几丛竹,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透着股清冽的气息。书斋在院子东侧,是间独立的厢房,门楣上挂着块木匾,刻着“砚心斋”三个字,是谢砚辞的笔迹。
管家推开门,一股浓郁的墨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清梧抬眼望去,书斋里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三面墙都摆着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却不是她以为的诗词歌赋,大多是《孙子兵法》《史记》《汉书》之类的兵法与史书,只有最上层摆着几册《昭明文选》和《玉台新咏》。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摆着一方端砚,砚台旁压着几张纸,还有一把未出鞘的短剑,剑鞘是深黑色的,透着股冷意。
谢砚辞正站在书架前翻书,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外面罩着件浅青色的比甲,腰间系着的白玉佩挂着她绣的青梧叶荷包,荷包在阳光下泛着浅青色的光,格外显眼。
“沈小姐,你来了。”谢砚辞的眼底带着笑意,走上前,“路上没耽误吧?”
“没有,多谢公子相邀。”清梧屈身行礼,目光却忍不住扫过那些书架,“公子的书斋……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谢砚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乱世需知兵,方能自保。这些书虽枯燥,却能让人看清时势。”他的语气很轻,可清梧却听出了点别的意思——京中虽表面太平,可上元节的禁军巡查,父亲说的“党争”,都在暗示这“太平”之下藏着暗流。
“公子说得是。”清梧收回目光,不敢再多问。
谢砚辞请她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桌上已摆好了茶具,他提起茶壶,将温热的雨前龙井倒入杯中,茶汤清澈,泛着淡淡的茶香。“这是去年在杭州买的茶,一直没舍得喝,今日请小姐尝尝。”
清梧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正好不烫口。她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散开,混着淡淡的回甘,比她在家喝的茶更显清醇。“好茶,多谢公子。”
“小姐喜欢就好。”谢砚辞坐在她对面,翻开一本《昭明文选》,“前几日听小姐说喜欢陶渊明的诗,我这里有本评注版的,小姐要不要看看?”
清梧点点头,凑过去看。谢砚辞翻书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会碰到她的指尖,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淡淡的暧昧。清梧看着书页上的评注,大多是谢砚辞自己写的,字迹清隽,见解独到,她忍不住赞叹:“公子的见解,比我读的那些注本要深刻得多。”
“不过是随口妄言,小姐过誉了。”谢砚辞的耳尖微微发红,合上书,“小姐近日可有新练的字?我还想再看看。”
“有,只是写得不好,怕公子见笑。”清梧说着,从随身的竹篮里拿出字帖——是她这几日练的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字迹比之前更显工整,笔锋里也多了几分自在。
谢砚辞接过字帖,看得很认真,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像是在感受她写字时的力道。“进步很快,”他抬起头,眼底满是赞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两句,笔意里有股自在的劲儿,很贴合诗的意境。”
得到夸奖,清梧的脸颊更热了,她低头看着茶杯,小声说:“都是公子上次教我的诀窍,不然我也写不好。”
两人就着诗书聊了起来,从陶渊明聊到谢灵运,从《诗经》聊到《楚辞》,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清梧偶尔会偷偷看谢砚辞,他认真听她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唇线抿成一条浅弧,让她觉得,这样的时光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聊到兴起,谢砚辞起身去书架上找书,让清梧自己在书案旁稍等。清梧的目光落在案头的端砚上,砚台是上品,上面刻着细密的云纹,磨墨的地方已经有些光滑,显然是常用的。她伸手想摸一摸,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砚台旁压着的几张纸——是谢砚辞写的诗稿。
纸页被风吹得微微掀起,清梧下意识地按住,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纸上。那是半首未写完的诗,字迹比平时潦草些,显然是随手写的,最后一句是“欲寄相思无雁影”。
“欲寄相思无雁影……”清梧轻声念了出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甜又慌——谢砚辞的相思,是寄给谁的?
就在这时,谢砚辞拿着书回来,见她看着诗稿,脸色瞬间变了,快步走过来,慌忙把诗稿收起来,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袖中。“让小姐见笑了,不过是随口写的胡话。”他的耳尖红得厉害,眼神也有些慌乱,不敢看清梧的眼睛。
清梧也慌了神,连忙收回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是我没放好。”谢砚辞说着,转身想去给她续茶,可慌乱中没注意到案头的砚台,手肘不小心撞了上去——“哐当”一声,砚台掉在地上,墨汁洒了出来,溅在清梧的裙摆上,留下一大片深黑色的痕迹。
“哎呀!”谢砚辞惊呼一声,连忙蹲下身,想去捡砚台,又怕碰到清梧的裙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对不起,沈小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拿帕子给你擦。”
他慌乱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是块月白色的锦帕,上面绣着一小枝梅花,是他常用的那块。他蹲在清梧面前,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拭她裙摆上的墨渍,动作轻柔,生怕弄疼她。
清梧坐在椅子上,能清楚地看到他头顶的发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茶香。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她的裙摆,带着温热的温度,让她的心跳快得像要跳出来。她想开口说“没关系”,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小声的呜咽——她不是心疼裙摆,是觉得这样的慌乱,这样的靠近,让她心里又甜又酸,像含了颗刚摘的梅子。
“小姐,你别哭啊。”谢砚辞见她眼眶红了,更慌了,手里的帕子也停了下来,“是我不好,我赔你一条新的裙子,好不好?”
“不是的,”清梧摇摇头,声音带着点哭腔,“我不是怪你,只是……只是觉得这墨渍不好看了。”
谢砚辞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站起身,把帕子递给她:“你先擦擦眼泪,裙摆的墨渍……等下我让人送些皂角过来,或许能洗干净。”
清梧接过帕子,帕子上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墨香,她轻轻擦了擦眼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让公子见笑了。”
“没有,是我冒失。”谢砚辞坐在她身边,目光落在她的裙摆上,又很快移开,“其实……那首诗,是写给你的。”
清梧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羞涩和认真的眼睛里。阳光落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浅金,他的唇微微抿着,像是在鼓起勇气:“从上次上元节你送我荷包,我就……就对你有了心思,只是一直没敢说,那首诗,是我想告诉你我的心意,却又不知怎么说,才写的。”
清梧的心跳瞬间停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跳了起来,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谢砚辞,眼里满是惊讶和欢喜。
就在这时,书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侍女焦急的声音:“公子!夫人让您速回府!王爷派人送了密函来,说是有急事!”
谢砚辞的脸色瞬间变了,刚才的羞涩和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他站起身,对清梧说:“沈小姐,抱歉,我需先回府一趟,改日再向你赔罪。”
“王爷?密函?”清梧抓住了这两个词,心里的欢喜瞬间被疑惑取代,“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谢砚辞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没什么,只是家里的事,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他快步走出书斋,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子里。
清梧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攥着那块月白色的帕子,帕子上的梅花纹样清晰可见。书斋里的墨香和茶香还在,可刚才的温馨氛围却已经没了。她低头看着裙摆上的墨渍,又想起谢砚辞刚才凝重的神色,还有那个侍女说的“王爷”“密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隐隐有些不安。
她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些兵法和史书,又想起谢砚辞说的“乱世需知兵,方能自保”,心里的不安更甚。父亲说谢家是太子党,那“王爷”会不会是太子?“密函”里又写了什么?和谢砚辞有关吗?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上她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走到书案旁,看着那块掉在地上的端砚,墨汁已经干了,在青石板上留下一片深黑色的痕迹,像一道无法抹去的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谢府的管家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抱歉:“沈小姐,我家公子让我送您回府,他……他暂时回不来了,让我跟您说声抱歉,改日再亲自登门赔罪。”
清梧点点头,没再多问,跟着管家走出谢府。巷子里的石榴花依旧开得艳,可她却没了来时的欢喜,心里只有满满的疑惑和不安。她攥着那块月白色的帕子,帕子上的墨香还在,可那香气里,却好像多了点说不清的凉意。
回到沈府,清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裙摆上的墨渍,又看着那块帕子,想起谢砚辞说的“那首诗是写给你的”,心里又甜又酸。她不知道“王爷”和“密函”意味着什么,可她能感觉到,谢砚辞的世界里,不只有诗书和她,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危险的东西。
窗外的青梧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清梧坐在窗前,手里攥着帕子,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恐慌——她和谢砚辞之间的这份情意,会不会像这裙摆上的墨渍一样,看似鲜明,却终究会被现实的冷水洗去?又或者,像谢砚辞写的“欲寄相思无雁影”,这份相思,终究会没有归处?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把帕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梳妆盒里,和那盒薄荷膏、那枚碧玉簪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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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书斋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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