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浮岚

春夏交替,雨水连绵,一场细雨到天亮才歇下,天气又因这雨凉了几分,一只手从曲屏后伸出,抽走搭在上面的水红对襟衫子,香云轻手轻脚的朝帷帐里面看,榻上睡了个人,瘦小的身躯掩在锦被下闭着双目,睡的正熟。

香云扭头轻声道:“姑娘还睡着呢。”

昭媃乳母常氏放下铜盆,盆中热水轻漾,她也小声道:“那就让姑娘接着睡吧,可怜见的,也不知道是冲撞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病了这些个日子都没好透。”

香云跟着叹气,两人走出屋外,柳氏带着贴身嬷嬷过来了,见香云候在外面,朝里看了眼。

“阿媃还没醒?”

“回夫人的话,姑娘还睡着呢。”

柳氏唉了声,进屋坐下等着昭媃醒来,她看着渐亮的天光,心中有些愁绪,这孩子不知是冲撞了什么脏东西,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睡着了又说胡话,醒了就掉泪水,才十岁的孩子哪来那样多的眼泪,可怜的,柳氏心都要碎了。

外间几人小声交谈,柳氏让人去庖厨里看看粥好了没有。

卧房里的朱昭媃困于梦境中,几经挣扎从梦靥睁开眼,眼中一片血红。

她又梦到了临死前的光景,她死在扬州城外的一个破败尼姑庵中,那时她二十七岁,在勾栏卖笑十年,落了一身的病。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还有十几日就要过年,她染了病,勾栏里不愿意给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子花钱,便将她送到了城郊一处尼姑庵中,庵中只两个老尼,她也没有银钱,无法打点,没撑到过年就病死了。

锦被下的小手慢慢捏成了拳头,帐顶上银红团花纹映入眼帘。

她活了,回到了十岁时候,父亲还只是一个六品员外郎,没有成为万人唾骂的奸臣,家人都在。

指甲掐着掌心,前世的事情一遍遍在梦中重复,命运的无情戏弄尚可粉饰,难以启齿的病倾轧她的身躯,让她痛苦万分。

朱昭媃打了个寒战。

外面听到动静,香云进来撩开帐幔,看到昭媃又是满脸的泪水,叹了声抽帕擦去她的泪,柔声道:“姑娘,别怕,这是家里。”

香云不懂昭媃的泪,昭媃垂眸静了静没有说话,随后柳氏进来,常氏端着热粥也到了,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庭外雨歇云散,艳阳露出了脸,天光从格棱窗映出,落在光鉴的地板上,熏香和暖,满室明媚。

昭媃梳洗完毕,坐在铜镜前愣愣看着自己,香云给她梳双髻,给她带刚摘的蔷薇,柔细的花瓣带着水意,衬着镜中昭媃莹白圆润的小脸,若不是那双漆黑明亮的眼中时不时闪过一丝愁绪,昭媃看起来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但她总这样哭,也不是办法,等朱桦散朝回来,柳氏接过朱桦换下的官服道:“媃儿一直睡不踏实,今日醒来又哭了,我寻摸着去弘福寺上香礼佛,请大和尚诵经几日如何?”

朱桦坐下吃茶,赞同柳氏的做法,这时朱昭远散学回来,看到父母都在花厅中,脖子一紧想悄摸的回自己屋子。

朱桦看到儿子,招手喊他,朱昭远以为要他背书吓的站住,朱桦只是让他去看看妹妹,妹妹这些日子都消瘦了。

一听是看妹妹,不是要背书,朱昭远一点不打岔,两脚一迈就去了。

昭媃在廊下面练字,香云在给她磨墨,香云不识字,边磨边问昭媃册子上字都念什么。

昭媃一个个的解释,也不敢说的过了,她这会才十岁,哪里懂的那样多?回想起前世十岁时候的样子,一一给香云解答,主仆二人细声说着话,庭院中粗缸伸出两杆笔直碧绿的荷叶,一只红色豆娘在水面上飞舞。

朱昭远跑了进来喊着妹妹,豆娘惊飞了。

昭媃抬起头,看到朱昭远额上的汗,搁下笔含笑问:“哥哥今日书念完了?”

朱昭远诶的声说妹妹你怎么也问这些东西?

昭媃笑而不语,看着兄长若有所思,不是她想问,而是前世里,朱昭远是个不学无术的笨蛋,家里发达后,她爹为了家中名望送礼托关系给朱昭远买了个官,后来她爹稳步高升,她这一肚子草包的哥哥也跟着升官。

无才无德的人有了权势是很可怕的,因为没脑子,做事不知深浅,前后不考量,拢财受贿,大收美妾,坏事做绝,家族败落后,朱昭远被发配岭南,也没能到岭南,押送的厢军半道上就把朱昭远推海里了。

朱昭远伸头看了眼昭媃写的字帖,虽没有风骨,却也很是工整,不由暗中跟自己的字比较,这一比较发现妹妹的字比他的好看。

“阿爹让我来看看你,说你今日又做噩梦了。”

昭媃嗯了声,去屋中端来茶水给朱昭远,心中却在做别的盘算。

上辈子家中旺盛后,她爹青云直上,她哥哥的婚事也成了京中的大事,大张旗鼓娶了大户人家的女子只是那女子性格温顺,朱昭远又是个拧不清的,嫂子根本管不住,家中有这样的弱妻,她哥就跟脱缰的野马一般,在作死的路上一路狂奔。

她要给朱昭远找个性格凶悍的女子,管住朱昭远。

朱昭远看她神色如常,跟平时也没什么两样,想不明白昭媃为何会总是做噩梦,他也不是会安慰人的性子,聊了几句后就走了。

晚上时候,柳氏告诉昭媃明日带她去广福寺请香,让大和尚给她看看。

昭媃说好,她受困于前世的噩梦,很难受,从前她不信鬼力乱神,如今重生,不得不信了。

她又想起前世,家族兴旺,跻身于京中权贵名流之中,朱尚书家的女眷去庙中祈福,三日前就去庙中报信,寺中僧人提前给朱家女眷安排住宿,素斋,到了那日方丈在山门下亲自来迎,排场之大堪比官家。

哪像现在,去庙中烧香坐家中马车去了,一日来回,根本不会在庙中过夜。

朱昭媃更愿意踏实安稳的日子,那浮在云端的奢华生活,倾覆之下,全家丧命。

她身边也没有仆从环绕,就一个丫环香云跟乳母常氏。

昭媃又想,家中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迹的呢,她爹的官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青云飞升的?好些事情她都不大记得,也是那会孩子性格,家中事情从来不问。

晚上时候,一家四口在厅中用饭,柳氏搅着羹汤,叹道屋子也该修整了,四年前进京后花了一千多贯钱买下这套宅子,还没修整过呢,昨日下雨东边厢房漏雨,被子都湿了。

朱桦却道等下个月瓦匠来修,柳氏问他为何这个月不修?这才月头,还要等到下个月?

朱桦笑了声,带着讨好看柳氏:“这月的钱寄去老家大半,已不剩多少。”

说到这些柳氏气不打一处来,你母亲只你一个儿子吗?三弟,还有兄长不能给公爹银钱吗?非要你给?

朱家三子两女,唯有朱桦吃上了皇粮,多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家中都要揭不开锅了,还要尽什么孝道?愚孝!柳氏生了气,晚膳也没吃多少就回屋了,朱桦在桌上吃了一碗稀饭,也是犯愁,他虽当了个京官,月俸却不大够用。

其实是朱桦孝顺,每月月银三十贯,除去每月寄回家的,逢年过节还有采买送到老家去,京中东西又贵,开销也大,月俸甚少有存余,柳氏一年到头想存点钱都难。

昭媃抬起脸,小脸天真的问:“爹,您不是做官吗?怎么会没钱呢?”

朱桦笑了,揉了揉昭媃的小脑袋:“你爹我做的是六品文官,月俸不高呀,你娘都生气了。”

昭媃哦了声,乖乖吃起饭来。

因为入不敷出,所以才接受别人的钱?她爹现在还有文人风骨,还没动起受贿的念头,那到底是什么由头让她爹忍不了金钱的诱惑,迈出错事的第一步?尝到了甜头后停不下来了。

晚上时候昭媃躺在床上,常氏熬了药要昭媃睡前喝下去,说喝下去后夜里定不会做噩梦。

看着帐顶,昭媃努力回想着前世的事情,修房子,寄钱回老家,祖母生病了要用银子,大伯跟三叔家说没钱……

桩桩件件都要花钱,这其中定发生了什么,让她爹没有忍住。

昭媃翻了个身,扣着枕头上的绣花,这房子是什么时候修整的?好像就是在她九岁这年的夏天,修房子的钱是怎么来的?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有一年夏天父母吵架了,好些天才和好了。

那时候家中定发生了什么事……

一大早起床套马车去庙里烧香,进了山门,已是艳阳高照,阳光在树隙间移动,前方的路是灿烂明亮的。

昭媃抬头看万木葱郁,看野花摇动,看白云成团的移动,她深吸一口气,活着真好。

走到大雄宝殿这一段路上,昭媃出了汗,柳氏拿帕子给她擦汗,去烧了香带着她去大和尚那边解梦。

昭媃不会说出梦中情景,她也没有那个勇气将自己死前的屈辱讲出来,她只做懵懂状,还是柳氏在旁边说孩子梦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昭媃想想也对,勾栏院本就是不干净的地方,折辱她的人就是脏东西。

大和尚给她解了梦,取了些符纸让柳氏回去烧了给昭媃喝下去。

柳氏买了五张符纸。

昭媃看着黄纸上画着的符,心道,这东西值二十枚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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