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礼呈上账册,缓缓道:“下官近来看账册,发现永州驻扎的神宛、天秀军及周边的弱水州、祁黎州、无逢州等七州的军及守捉城兵合计人数是十五万八千九百一十二人。”
郑厚礼眉心微锁,扫开那些南瓜子壳,翻开账册。
程行礼又道:“这十五万人的军饷一季是二十五万,远超永州一季赋税及朝廷今年所拨的年六十万军饷。”
“你这狗屁话的意思,是想要缩减军需还是销兵?”郑岸眉头稍稍一抬,周身气势都冷了下来。
郑厚礼冷冷道:“不想听就滚出去。”
郑岸气不顺,又不敢顶撞郑厚礼,只能坐在胡床上磕着南瓜子。
郑厚礼放缓了声音,笑着说:“程五,继续。”
“去年四月初,兵员为十六万七千三百人,一季军饷为二十六万。但去岁年底征高丽一战郡王呈上的伤亡及浮逃、退伍的人数共为一万一千五百八十二人。下官仔细看过名册,这些人里勋功最高的为十转正三品都有不下五十人,更莫说一转与二转的勋功,为何退下万人,这军饷无多大变化呢?”程行礼说完大弊,观察郑厚礼神情无多大变化后,又谨慎道,“空饷乃军国大弊,朝廷对此深恶痛绝,各地节度使皆有浮报军籍以冒领粮饷之行。下官对此有所疑虑,望郡王严查,毕竟财政统管需得仔细。”
郑岸眯眼,低声怒道:“你是觉得我和我爹吃空饷了?”
郑厚礼手划过每一笔钱并未作声,程行礼道:“疑心之言,问问而已。世子坐军,自是为兄弟们着想。为国征战身残退伍,却不得该有赡养,世子认为此举可行?”
“你管你那一亩三分地就行,军中之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郑岸起身阔步行至程行礼面前,乜斜他道。
程行礼迎上郑岸的目光,坚定道:“钱财一事需得重视,若年年如此,朝廷担不起这个口。北疆大地,战时调不出兵,是谁之责?”
郑岸看程行礼那副便宜样,弯弓搭箭弓的手就很痒,就总想上去掐两把。可帐内还有郑厚礼,他不好上手肆虐,便用手背拍程行礼的脸,咬牙一字一句道:“那你说怎么办?”
“好了,对人客气点。”郑厚礼合上账册,嘴角勾起抹笑怅然道,“军中弊端,我也看不清,或许是真的老了。车遥辇,真是个好人。”
程行礼摸不清郑厚礼这句话的意思,立马拱手请示:“还请郡王示下。”
郑岸听出老爹的意思,又坐下磕起南瓜子,笑着问:“车遥辇如何?”
被问及的郑厚礼注释帐外山色,深邃的眸中尽是冷意,他淡淡道:“老规矩。”
郑岸颔首,程行礼皱眉思索。
“平生所管之事太多,纵是八面玲珑也算不过这些人。”郑厚礼叹了口气,“风雨既来,就把花扫干净吧。”
郑厚礼起身把账册交还到程行礼手中,肃声道:“去查,我手下的人谁吃了空军饷。”
程行礼道:“下官谨遵郡王命。”
郑厚礼疲惫地摆摆手,程行礼颔首退下。
军中兵士数万计,除郑厚礼和郑岸这般身份往下,还有大大小小近十来个层级。还不说管钱财租赋和户口武举那边官员又是数人,且这两年官层里还插了几个仆固雷和朝廷的人,这吃空饷的事一出,就程行礼连也不太确定,这军中有多人瞒着郑厚礼做这种事。
待程行礼掀帘离开,多汪才进来在郑厚礼耳边低语几句,而后他看向磕南瓜子的郑岸,笑问:“方才帐外闹哄哄的,你又带着兵士们玩什么呢?”
郑岸丢开南瓜子,拍手随口道:“比箭术呢。”
郑厚礼嗯了声,又问:“谁跟谁比啊?”
郑岸躲开郑厚礼的眼神,斜靠在后面的凭几上,长腿交叠搭上案,说:“我跟程知文呗。”
“你是□□啊,戳一下跳一下?”郑厚礼不耐烦地说,“箭术比试你跟程知文谁赢了?”
提起这个郑岸就心烦,连带着搭在矮案上的脚都抖了两下,底气不足道:“他赢了。”
此话一出,本是压抑许久的帐中响起几声低沉的闷笑,郑厚礼和多汪低头笑个不停。
尤其是郑岸那副吃瘪的样子,让郑厚礼更是觉得好笑,忙笑道:“哈哈哈哈——!哎呀,我说郑妹妹,你……你习武习箭术这么多年,居然还能输给一个书生?你射箭的时候没用脑子吗?”
“你是我亲爹吗?怎么可以笑我?!”郑岸蹭地站起,欲哭无泪,“人都有失误,我怎么就不能有了?而且……而且,哎呀!不说了!”
郑岸又苦闷地坐回原位,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
郑厚礼走到儿子身边,弯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爹只是好奇嘛,没有笑你的意思。男子汉大丈夫,能认输赢,敢作敢当也还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郑岸从鼻腔里要死不活地嗯了一声,郑厚礼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又说:“不过你这输得也太难看了,这金柁大弓你从小玩到大,怎么这次就失误了?若下次在战场上遇到敌人,你遇险怎么办?”
想起校场上那箭矢离弦那一瞬,郑岸心里的细微悸动,他忙岔开话头:“不会有下次了,我后面勤加苦练就是。不过爹,你让程知文去查军饷,他那个脑子查不出来怎么办?”
“相信人家嘛,他迟早会因为他师傅袁纮的缘故调回长安,跟他结亲总比结仇好。且由此箭术可见,程知文是个可塑之才。”郑厚礼推开郑岸的长腿,坐在案上,掰着指头说,“他聪明、文武双全,人长得不错,脾气还好,历练历练也是个好帮手。”
郑岸说:“查不出呢?”
郑厚礼道:“要是查不出,我也好借这个由头让这块金子去别的地方发光,别在这里喝风了。”
“你高看他了,而且他脾气还好?”郑岸难以置信地反问。
郑厚礼意味深长地说:“你怎么知道他不好?”
校场事瞒不过郑厚礼,郑岸要是说个原委出来,他欺负程行礼的事肯定会被郑厚礼知道,于是就又蔫下去不说话。
“妹妹啊,你能不能别针对人家程知文,他招你惹你了?”郑厚礼语重心长道。
郑岸闭眼生无可恋道:“不要叫我妹妹!”
郑厚礼哎了一声,揽过郑岸的肩膀,头强硬地抵着他,说道:“我觉得你小名挺好听的,望整个漠北大地那可是独一份的。当年我见冯三女儿讨喜得很,正巧你出生。虽然你刚出生的时候,长得很丑,但这名不就让你长得人模人样了吗?你不知道,哎哟,你娘看到你丑的都哭了……”
郑岸:“……”
郑厚礼沉浸往事里滔滔不绝,结果看郑岸脸越拉越长,最后尴尬道:“再说了小名嘛,家里人叫叫就好,别人又不知道。而且郑妹妹,听起来就雅俗共赏,霸气!”
这郑厚礼什么都好,就是取名一事上,那是无比自大和随心所欲。
以致郑岸和郑郁兄弟俩,从小到大没少被同龄孩子追着取笑。不知为何,郑岸忽然有些害怕程行礼知道他小名是什么,毕竟永州城是他撒欢长大的地方,街里街坊没有不认识他的,多数百姓都知道这名。
以致郑岸现在出门偶尔还能遇见几位老者挥手亲切地喊他郑妹妹,他心里那个恨啊!
“只有俗没有雅!哪个大男人小名叫妹妹?”郑岸心里想法顺嘴说出来,“要是程知文知道肯定笑死我。”
“他没事笑你做什么?我觉得妹妹你还是不要太过关注自己。”郑厚礼煞有介事道,“且这孩子比你聪明,状元出身,经史子集无一不通,人家做什么跟你一个武人较劲?”
“爹你居然觉得他比我好?!”郑岸再是忍不住了蓦地站起,呼吸间眼眸一沉,咬牙道:“我郑岸怎么可能输会给他程行礼!他能查清军饷吗?”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帐篷,郑厚礼大声问道:“郑妹妹你去哪啊?!待会儿要吃饭了。”
“不吃了!”
一旁多汪听完父子对话,把拐杖递给郑厚礼,说道:“大郎不会是去找使君麻烦吧?”
“他这个脾气,也该有人给他练练了。”郑厚礼拄着拐杖站起,胸有成竹地笑着说,“程知文能赢他还不被打,说明我们这郑妹妹心里还是多少佩服他的。”
“我说大哥,这真没事啊?”多汪还是有些担心,在儿女事上,郑厚礼有时不是那么可靠。
郑厚礼说:“程知文可不是一般人,能跟皇帝过招,几次三番拒绝中书令的婚事,又怎么会是个坐以待毙的书生呢?等他找出仆固雷的证据,咱们也好交到朝廷,调走这位节度使。”
多汪瞬间反应过来,竖指赞道:“还是大哥高明。”
这厢程行礼和史成邈才出军营大门,就被一口称是郑厚礼的亲兵追上。
亲兵说郑厚礼让他晚上来这儿喝酒,程行礼疑惑为何方才在帐中不说?可还未问出口,亲兵便跑了。
日落笼罩的刺史府正厅内,程行礼理好名册,朝躲在几摞厚厚名册后面呼呼大睡的史成邈唤道:“史参军。”
史成邈此起彼伏的鼾声掩盖了唤声,程行礼又叫了几声,但史成邈睡得香,不为所动。
还是司户仓军石大热看不下去,抄起一本厚册击中史成邈。史成邈顿时醒悟,顶着毛躁头,愣愣道:“使君,你叫我?”
“看得如何?”程行礼跳过史成邈睡大觉的错,毕竟此刻已是休闲时刻,遂直接问道。
史成邈双眼一瞪回神答道:“使君,我这边看得都没问题。”
按照程行礼的吩咐,史成邈和石大热先将天秀军中的退伍、受伤的名册核对,又拿去年的军饷计算核查。
程行礼想了想,说:“二位心细,今日麻烦你们了。天色不早,早些回去吧。”
石大热想开口问程行礼还要不要继续看,但史成邈的语言和动作却比他更快,飞快道:“那我和大热就先走了。使君,有什么难看的、难说的,咱们明日在说。”
话毕,史成邈生怕程行礼又要让他和石大热留下来,拉着还未来得及发言的石大热跑了,临走前还提醒程行礼晚上记得去天秀军喝酒。
彻查军中空饷一事本就不彻底,带着永州本土的官员查郑厚礼的错处,程行礼想这两人心里也不会多高兴,何况现已是日落时分。
淡金色的晖光透过竹帘折射进屋里,程行礼整理着最后一点名册,忽而听见走廊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沉稳有力,行动间似有珠子和铁器碰撞的声音。程行礼猜出来人几分,礼节性的先问:“暮色低垂,不知世子寻下官是何事?”
“人都还没见到,你怎么猜出是我?”郑岸从门口越步进来,在原石大热的案后坐下,即程行礼下首。
程行礼笑了下:“步声从容如微,下盘沉稳,想必武力不俗。又愿意在此刻关心我的,整个永州城怕只有世子一人了。”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郑岸随手翻着名册,心里总觉得这话那里不太对。
程行礼道:“夸奖言听来是舒心的,世子现在舒服吗?”
郑岸左眉微扬:“你把空饷的名头直接按给仆固雷,我就爽了。”
程行礼说:“世子是来帮我的?”
“你猜啊。”郑岸随手挑起支蘸墨的笔,神情蔑视地看程行礼。
“男儿心胸本天宽地阔,似长江黄河般奔那滔滔入大海。”程行礼垂眸,微微一笑,“我一书生如何能参透兄心中之事?”
郑岸凝视程行礼须臾,眉心一动,细嚼那如山泉击清石般的声音后,笑着说:“空饷的事,我总得为我父亲看看,谁知道你会不会乱定人罪名。”
程行礼想郑岸来找他,果然如此,便说:“还请世子放心,下官不会徇私作假,亦不会不认人。”
挑起的墨笔遮住程行礼面容,郑岸透过那浓墨得见程行礼浓如水墨的眉峰,说道:“知道就好,现在你查到什么人了?”
“有几个,但我不敢去。”程行礼理好账本的最后一页说道。
“哟呵!你还有怕的人啊?”郑岸再不醉心官场,但也知道就算郑厚礼待见程行礼,史成邈伙同六曹附和这位刺史。
可城内胡人官员众多,大多都瞧不起看不上这位朝廷派来的汉人官员。
各州县有各州县的官员管法,平日里这些胡官没被郑厚礼严苛要求过,大家也都和和气气的做事、练兵。
要是突然来了位曾经是六部中骨头最硬脾气最臭的户部郎官,下面的人都会一致认为这新官上任必定要抛旧规立新规。定有幺蛾子要作,故上任至今官员们都对他没啥好脸色。
程行礼拿出案边压着的册子,递给郑岸,说:“是怕圣上动怒,毕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你连我爹都能搞定,还怕皇帝?”郑岸搁笔,眼神肆无忌惮地扫视程行礼,嗤笑一声接过册子。
程行礼笑了下,说:“威武英雄自是令人心生钦慕,这钦慕多了就会生怯。”
“那你怕我吗?”郑岸嘴边笑意愈发明显。
程行礼说:“不怕也不厌。”
郑岸微微挑眉,程行礼提醒道:“世子,看册。”
郑岸爽朗一笑,展册摇头无奈:“使君说什么,我郑岸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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