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淡然

程行礼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他又回到了舅舅身边,舅舅背着他走过沾着江南春意的廊下。

朦胧光影里,舅妈和表哥表姐笑着讨论家中趣事,他笑着搂住舅舅的脖子。舅舅用温暖的手摸他的头,轻声地叫他阿周,说自己会看着他长大,看他成家立业。

这无长幽深的梦境越来越深,深到舅舅去世时的那股痛,时隔数年又刺入心房,痛得他怎么都挣不开梦里的黑暗。

程行礼在梦里颠簸着看不清前路,只感觉很多人在眼前走过,可他们都没有为自己停留。那些口口声声说会永远陪着自己的,都将会在某个时间离开,离开的没有任何痕迹。

届时这偌大的天地间,又只剩他一个人,幸好他捡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得很白净,但很可怜,父母早亡,六岁的亲姐拉扯着他在长安繁华下活着,等拉扯不动时恳求他救自己弟弟一命。

程行礼看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神无助的孩子就想起了幼时的自己。或许是他太孤单,太寂寞,也太想有一个家了。

他收养了那个孩子,这样他在这个世上就不是孤身一人,漫无目的的清苦生活有了许多盼头。

梦境辗转几许,从春如许的长安到塞外,流水潺潺里,有一个如火般热烈的男人走进视线,他跟自己说了许多话。

可没有几句是好的,直到一场旖旎将两人绑住。男人转了态度,语气温和不少。就在他以为两人感情变得豁达友好时,没来由头的争吵打破了这场镜花水月,情爱非他之重心,他只听到了一个从未提过的开元寺塔,这突如其来的名醒了他的破碎某段记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为什么不记得?

唰地一声,程行礼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

董伯和友思倏然抬头,友思扑在他怀里,哭道:“爹,你终于醒了!”

董伯赶紧出门喊道:“参军参军,郎君醒了!”

程行礼抹了把汗水,茫然地看着拓跋瑛从门外跑进来,而后把他扶回枕上,温声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视线环顾一圈,没有见到梦中那个男人,程行礼松了口气摇摇头,他见拓跋瑛脸上有几处乌青,脸颊肿得老高,想问时却又再次迷糊地睡了过去。

一处清静幽雅的宅院里,郑岸咬好止血绷带,鼻青脸肿地说:“他真的没事了吗?”

拓跋瑛脸上也是淤青大片,但比郑岸好些,他冷冷道:“醒了,舅舅说程五不能再有忧思伤神的行为。他看到你只会更生气,所以你别发疯去看他,否则出事伤了神,谁都救不好。”

程行礼这次的病,冯平生细细看后说是急火攻心,忧虑过重,再加上阳|精损耗过度,身体不堪心累重负才致的晕厥。

“我知道了,那你多帮我照顾下吧。”这是郑岸与拓跋瑛打完架后,他第一次来找拓跋瑛,因为他听说程行礼醒了。

他也强闯过程家,可没进家门就被董伯轰了出去。那老伯双手合十的哀求他,要是真喜欢程行礼,就别再来程家糟蹋这个可怜的孩子了。郑岸如鲠在喉,一生高傲的他低着语气跪着求老伯让他去看看程行礼,也不多了就一眼。

董伯强硬着不答应,就连友思那孩子都拿着棍子追出来打他,最后是冯恪强行把他拉走的。

拓跋瑛深深地叹了口气,沉声道:“要不是你胡作非为,他不会这样!”

听闻程行礼病了,拓跋瑛马不停蹄地前去看望,他对程行礼的病好奇,怎么人昨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就病了?

询问董伯后才知郑岸回来了,他和董伯给程行礼擦身换衣时。看到衣衫下青紫红痕交错,牙印错落覆盖的样子,顿时明白。

二话不说,冲进北阳王府,揪起郑岸就是一顿猛揍。

而郑岸也知道拓跋瑛为了什么来,除了刚开始不习惯被人打之外,下意识地反抗了两下,后面就任拓跋瑛揍。

一通痛打下来,昔日威风凛凛的北阳世子变得又瘸又拐。

“我胡作非为?”郑岸冷笑一声,“拓跋瑛,你抢我的人,还指责我?”

“你的人?他是他自己,不是你的人!”拓跋瑛指着大门方向,咬牙恨道,“我唯一后悔的就是金驼峰那天,让知文随二宝去找你。早知道你是个王八蛋,但根本没想到你就不是个人!”

“那你呢?!你早就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还撬墙角?!我不是人?你拓跋瑛就是人了?”郑岸一瘸一拐地站起,顶着张被揍翻的脸,哂笑:“他喜欢我才会跟我做那种事,不然他怎么不跟你做?拓跋瑛,小子!你后悔没用,因为他喜欢我!”

拓跋瑛听不下去,对着郑岸那张就是脸猛地一拳。

郑岸顿时被打倒在地,但他撑着身体迅速站起,吐了口血水,肿得老高的眼睛掩去里面的心虚,只嘴巴逞强:“你知道我跟他的事又怎么样?你能改变他喜欢我的心吗?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你还在光屁股撒尿呢!”

拓跋瑛严肃道:“你只是巧合地比我先遇见他,占尽了机缘。”

郑岸道:“这不是巧合,是缘分,是我和他之间天生地长不可逆的缘分!就算他先遇见你,也不会喜欢你!”

不到七月底,郑厚礼就回了永州,听说程行礼病了。心里记挂也怕是不是郑岸闯祸惹人生病,忙拖了儿子来看他。

郑厚礼坐在床边看程行礼面容憔悴,忧心道,“永州不像长安那样闷热酷暑,最是凉爽的。你怎么病了?”

郑岸脸上还挂着几处淤青,站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程行礼看。

想着还好冯平生和几位官员去营州谈互市生意,不在永州,故郑厚礼并不知道这其中原因。

程行礼勉强地笑了下,说:“许是水土不服,再加上义县的事心神有些伤着了。”

郑岸眉心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波澜。

“义县的事平生和述律崇跟我说了,果然这销兵策一出,还是有人走歧路。”郑厚礼叹道,“辽东疆域千里,稍有不慎就易挑起部族乱。我会重新定策,不会再有这种事。你放心吧。”

“有郡王坐镇,下官自然放心。”程行礼颔首,看郑厚礼没有走的意思,就聊些家常话,“听闻郡王是去汾州看望老夫人了。”

郑厚礼指着郑岸,笑着说:“是。汾州他小舅和外祖母在,前几年他们在朔方我也见不到,就去看看。本来说好了,我们过了八月十五再回来,但没想这小子半夜留了封信偷偷跑了。”

程行礼笑着附和几句,郑厚礼看出他的勉强,怕扰着他养病,说了几句朝廷的动向就离开。离开前本想叫走郑岸,没想郑岸却说要把长安收到的礼册给程行礼,郑厚礼以为两人关系好没怀疑就走了。

“听说义县拓跋瑛为了救你,差点被打死。”郑岸想在床边坐下,程行礼却扯了下被子,露出褥子。

见被嫌弃,郑岸也不好坐惹程行礼烦,就站在床边说:“他这人心肠好,也热情,是个好人。”

程行礼嗯了声,取过床边的卷轴书展开看起来,眉目柔和有着不染尘世的清雅,可细透里面却有着一丝无情。

这几天郑岸记着董伯和拓跋瑛的嘱咐,不敢来找程行礼。这是他自事发后,第一次见到程行礼,嘴里含着许多话,可看到对方后,又不知说什么,就只得关心微末:“你在义县受的伤好了吗?”

程行礼卷过一截书本不想理郑岸,但想起答应过他要理人的话,且又怕他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来,便平淡答道:“好了。”

郑岸心想也是,过了这么久肯定好了,于是又说:“这两日天气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用了,你去吧。”程行礼的语气充满了客气与疏离。

方才与郑厚礼相交甚欢的人在面对自己时有天壤之别,急性子的郑岸心绞得痛,他不管程行礼踹不踹自己,坐在床边,手挡住书。

程行礼抬眼看他,那双蕴含世上最美春意的眼睛只剩木然。

郑岸勉强笑了下,鼓起勇气又说:“出去走走吧?现在草原上的金莲花和萱草花开得最美了。”

程行礼淡笑着摇摇头,说:“我不想去。”

“不能整天闷在屋里,董伯和友思说你病了之后就没出过门。”郑岸眉眼含着温和又近人的笑,与那夜的暴戾猩红简直是判若两人,像是把整颗心都捧在心上人跟前,只求他看那么一眼。

程行礼松开握住卷轴木柄的手,说:“病了不想见人。”

郑岸收回手,说:“袁则直托我给你带了许多礼物,说是你在长安的倾慕者送的。”他看程行礼眉头蹙起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忙道:“全是普通的字画书贴、玉冠发簪、茶叶美酒,没有什么贵重似千金的东西,你别担心。”

程行礼:“那麻烦你把这些登了册子交给司仓参军用作官学孩童、医馆病人午膳的费用吧,多出来的备着等冬日到了设粥点赈灾。”

郑岸愣了须臾,点头道:“好。”

程行礼:“麻烦你了。”

郑岸以为程行礼和他修复好了些关系,笑着说:“对了,我给你买了好几件礼物,有把刀特别……”

程行礼轻声着打断了郑岸的话,说:“我累了,想睡觉。”

“那……那我明天再来看你。”郑岸眼神黯然许多,轻轻离开床沿。

程行礼说:“我向府衙告了假,想休养几天。”

郑岸抿了下唇,站在原地愣着许久,这是要他别来烦的意思吗?喉结滚动几下后,他说:“拓跋瑛会来吗?”

“友思跟他学武,会来。”程行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于情绪无常的郑岸,他更能接受点到为止的拓跋瑛。

而且友思很喜欢跟拓跋瑛待在一起,这也是他生病期间,拓跋瑛时时登门的原因。

“他应该是我比要讨你喜欢些。”郑岸连连点头,“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程行礼看郑岸出了门,才拿起那本被打断的书继续看。

休养这个理由也是有用,郑岸除了那日来过,剩下好几日都没来。程行礼也趁这个空闲,将书架上一些有关农学、教育、匠作的工书看了。

这日,程行礼好了些,不能不管府衙的事,便让身兼司户、司仓参军的石大热汇报了近期永州的政务。事务有冯平生和拓跋瑛打理一些,后来郑厚礼也回来了,程行礼要管的也只有民政那点。

石大热将境内的民政汇报了番,又说社日和中秋节都快到了,府衙这边要与百姓一起庆贺,好表示朝廷和当地官员是十分重视社稷土地的,这事程行礼在长安有过经验,当即拟了几条礼节伙同永州惯例把这俩大事办了下去。

石大热前脚刚走,冯平生抱着孙女冯仪就冲进了进来。

程行礼说:“冯长史,怎么了?”

冯平生面色焦急地说:“郑岸快被他爹打死了,你快跟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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